周五快下班时,邵天伟到冉咚咚办公室汇报工作,顺便邀请她共进晚餐。冉咚咚发现他说话卡壳,不是紧张而是激动。她问晚餐地点?他说六十六楼云中漫步餐厅。她说为什么要去那么高的地方?“想给你一个惊喜。”他吞吞吐吐。她猜出了八九分,知道年轻人都喜欢到“云中漫步”搞浪漫的求婚仪式。他以为她默认了,转身欲走。她说要去六十六层,你必须先让我过一关。“过什么关?”他不明白。她说下班后找我。
下班后,她把他带到家里。她掏出钥匙,打开书房门。他惊呆了,书房竟然被她布置成了一间讯问室。他问为什么,她说我喜欢在这样的环境里思考,喜欢在这里自问自答。说着,她锁上房门,坐到嫌疑人坐的椅子上,说我想接受挑战,受我女儿的启发。他问挑战什么?她说我想弄明白是这张椅子让人说出真话还是提问者让人说出真话?关于我们之间的任何问题,你都可以问,越尖锐越好。他深呼吸,坐到平时警察坐的位置,盯着她,带点小小的调戏,盯得她都回避他的目光了才开始发问:“你爱我吗?”要是换个时间地点,也许“爱”字会脱口而出,反正也无法验证它的纯度,从世人嘴里飘出来的这个“爱”字,不知道温暖了多少人也欺骗了多少人,甚至有的人在说出来的同时就已经否定了它的意义。但现在她却不敢回答,是害怕这个环境还是对这个字尊重?是因为坐在被怀疑者的位置,还是敬畏自己多年来从事的这份工作?是不是还包括对提问者的提防以及对自己询问或讯问过的人的模仿?
“冉咚咚,我在问你呢?”他发现她走神,敲了敲桌子。
“你不应该先问这个问题,这样问会把问题一下问死,”她终于找到了解脱的办法,那就是她是他师傅这个身份,“我们办案,必须先从最容易回答的问题问起,先问细节,过程,然后再问最关键的,以免造成证人的不合作。”
“可是今天我只想问最关键的。”他没有屈服于权威效应。
她想不好对付,认真思考一会儿才回答:“爱。”他有一丝感动,但同时也有一丝怀疑,因为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为了自保,经常会说假话。他打开射灯,照着她美丽成熟气质出众的脸庞。她抬头挺胸,但灯光太刺眼,没坚持多久便低下头。他说这阵子你为什么回避我?她说我很纠结。他说吻都吻了有什么好纠结的?她说我比你先老,当我老的时候你还爱我吗?我这么做会不会伤害女儿?是慕达夫先背叛我还是我先背叛他?我能保证爱你一辈子吗?我可不可以不结婚?叭的一声,他把射灯关了。她揉了揉眼睛,好久才适应环境。他说你还没准备好。她说是的。他说我可以等,除了你,我谁都不爱。她一阵感动,同时也产生一丝怀疑,因为有时为了得到真实的情报,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也不得不在语言上使用策略。
虽然这一关她没有过,但心情好多了,至少她敢于主动敞开心扉,并主动卸载部分自我防御,这是心理向好的预兆。她忽然增添了勇气,想见见慕达夫。离婚后,她一直怕见他,但现在她主动约他。周末下午四点,她与慕达夫在锦园书吧见面。一落座,她就问为什么你认为我跟你离婚是因为邵天伟?难道不是因为你出轨吗?他微微一笑,说当我想要达到某种目的时,往往会给自己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你也会这样。其实,你早就喜欢邵天伟了,只不过是因为道德约束你才把这份感情压住。你越喜欢他就对我越不满意,你越相信他就越不相信我。所以,你一直在寻找机会离开我,当机会一旦出现你就无限放大。事实上,你怀疑我出轨也仅仅是怀疑,并没有足够的证据。我要是想劈腿,不会比写一篇论文难,但直到今天我都没背叛你,尽管我们已经不是夫妻。
“太感人了,不幸的是我对‘大坑案’的所有怀疑都被印证了,因此,我对你的怀疑也可以被反证。”
“别以为你破了几个案件就能勘破人性,就能归类概括总结人类的所有感情,这可能吗?你接触到的犯人只不过是有限的几个心理病态标本,他们怎么能代表全人类?感情远比案件复杂,就像心灵远比天空宽广。”
“可勘破你慕达夫,我还是有足够的把握。”
“就算是吧,但你能勘破你自己吗?”
她想这才是问题的症结。她确实喜欢邵天伟,从他报到的那天起她就暗暗喜欢他,当她发现他的钱夹子里夹着她的照片时,她就确证了他也喜欢她。也正是从那时起,她对慕达夫越来越不满意,甚至恨不得他犯点错误,比如出轨什么的,然后好找理由跟他离婚。没想到剧本真按她的潜意识上演,他在宾馆开房被她发现了。于是她揪住他不放,层层深挖他的心理,从伪装层挖到真实层再挖到伤痛层,让他几近崩溃。说真的,没几个人的心理经得起这样的深挖,包括她自己。因此,她觉得对他太狠了。在邵天伟没有吻她之前,她以为她有道理或者说她建构了一种道理,但在邵天伟吻了她之后,她忽然发现道理崩塌了,心里涌起一股对慕达夫的深深内疚。她没想到由内疚产生的“疚爱”会这么强大,就像吴文超的父母因内疚而想安排他逃跑,卜之兰因内疚而重新联系刘青,刘青因内疚而投案自首,易春阳因内疚而想要给夏冰清的父母磕头。
“你在想什么?”他问。
“想自己,你还爱我吗?”她问。
“爱。”他回答。
第十章 后记
四年前的春天,我构思这个小说并开始写它,以为乘着一股冲劲儿会很快把它完成。但是,只写了几千字我便遇到了阻力,才发现写这个题材我还没准备好。从家庭或从案件写起?这确实是一个问题,它折磨了我好一阵子。于是我不得不写了两个开头,试图二选一。我认为有两个开头对得起这个小说了,却不料这仅仅是开头的开头。从2017年初春到2019年夏末,我都在写这个小说的开头,一边写一边否定,一边否定一边思考,好像患了“五千字梗阻”,即每次开头写到五千字左右,就怀疑这不是最好的开头,便习惯性地想要从头再来,以至于怀疑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的《寒冬夜行人》不是他故意要那样写,而是因为写不下去了才不停地只写开头部分。当然,他有漂亮的借口:“我很想写一部实质上只不过是‘引言’的小说,它自始至终保持着作品开始部分所具有的那种潜力,以及始终未能落到实处的那种期待。”可是,我找不到借口,而且我还不能重复别人的借口。
下笔如此之难,是因为对小说涉及的两个领域(推理和心理)比较陌生。之前,我从来没碰过推理,也从来没有把心理学知识用于小说创作,但这次我想试一试。显然,这两方面的经验和知识储备都不够。2017年下学期,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聘请我为驻校作家,我在校园里一边写小说的开头一边构思,一边构思一边利用空余时间阅读和聆听心理学方面的知识。学习心理学对我是一次拓展,虽然那半年小说创作的进度略等于零,可我的一些观点却发生了微妙的改变,尤其对他人对自己都有了比从前稍微准确一点的认识。内心的调整,让我写人物时多了一份理解,特别是对人物的复杂性有了更多的包容。多年前写《后悔录》时,我就有意识地向人物内心开掘,并做过一些努力,但这一次我想做得更彻底。认知别人也许不那么难,而最难的是认知自己。小说中的人物在认知自己,作者通过写人物得到自我认知。我们虚构如此多的情节和细节,不就是为了一个崭新的“认知”吗?世界上每天都有奇事发生,和奇事比起来,作家们不仅写得不够快,而且还写得不够稀奇。因此,奇事于我已无太多吸引力,而对心灵的探寻却依然让我着迷。
卡夫卡说:“巴尔扎克带着一根手杖,上面有这样一句格言:‘我冲破每个障碍’,而我的格言宁肯这样:‘每一个障碍都使我屈服’。”这是卡夫卡的自我心理暗示,他认为自己是个弱者,没有巴尔扎克那么强悍。有人喜欢巴尔扎克,有人喜欢卡夫卡,写作者都在找自己的同类。两种心态如果自我认识不足,都可能给写作带来负面影响。强者的写作心态会被自我捧杀,容易让写作变得简单粗暴;弱者的写作心态容易自我沉沦,会让写作变得犹疑徘徊。但每一种心态的形成都不是天生的,它跟家庭、现实和经历均有关系。我一直是弱者心态,犹疑徘徊如影随形,甚至经常怀疑写作的意义。为了克服这种心理,我在写作过程中重读了四部经典名著,一方面是吸取这些作品的创作经验,另一方面是通过阅读它们树立信心。由于过多的自我怀疑,我身体里形成了写作的自我预警,每天超过一千字便会停下来重读,找错误缺点,补细节。有时写着写着突然不想写了,停下来思考两天,发现排斥的原因要么是人物把握不够准确,要么是情节推进不对。总之,一旦产生排斥情绪,我就知道困难降临,必须让障碍屈服。卡夫卡的写作心态有利于作品构思,巴尔扎克的写作心态有利于小说的推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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