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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响 [出版] (东西)


  “他不是跟我们熟悉吗?”
  “她跟村长那么熟,也才帮他家干了五次活。她跟阿光聊得那么开心,只帮他家干了四次。她跟阿树学唱山歌,但只帮他家干了两次。两次,多么可怜的数字,可她却帮我们家干了八次。我不认为她是因为喜欢牛呀羊呀什么的,才多帮我们家干活,虽然每次喂饲料时她都给它们取好听的名字。我认为她给牲畜们取好听的名字是为了掩人耳目,真正的目的是想近距离了解我们,观察我们。现在全村人都不吃我们家送的菜和肉了,只有她没有拒绝,每次都笑纳。像她这种讲原则的人,每次收下菜和肉都应该付钱的,可她每次都不付钱,连要不要付钱问都不问一声,这又是为什么?”
  “本来我们就是送给她的,再说她帮我们干活,我们也没付工钱。”
  “错,在全村人都孤立我们的时候只有她没孤立,为什么?因为她怕打草惊蛇。你到山上割了那么多草,也见过蛇,打草惊蛇你不会不知道吧……”
  她有理有据滔滔不绝地说着。刘青翻了一个身,睡着了。他不是假装睡着而是真睡,因为白天他碎了一卡车的草料,身体极其疲倦。但卜之兰身体虽然疲倦,脑海却异常活跃。她想也许刘青有什么事瞒着我,我无条件地相信他会不会是一个错误?我对他的纵容会不会变成窝藏?村民们说的是不是谣言?可无风不起浪。她漫无边际地想着,刘青忽然惊坐起来,问谁是蛇谁是蛇?她吓了一跳,说你怎么了?他说没,没什么,只不过是做了一个噩梦。
  此刻,冉咚咚也还没有入睡,她正躺在床上看书,突然收到慕达夫发来的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截断墙,墙壁是白的,上面用黑墨写了几句诗:“故乡,像一个巨大的鸟巢静静地站立\许多小鸟在春天从鸟巢里飞出去\到冬季又伤痕累累地飞回来——吴真谋”。冉咚咚回复:“你在什么地方拍的?”慕达夫回:“洛城县三把村,我的课题论文不够完满,带学生下乡继续调研。”她回:“研究乡村文化你得研究乡村集体无意识。”他回:“侦破案件最好先读读这首诗。”她立刻上网搜索阅读这首名叫《故乡》的诗,脑海顿时一片空白,尤其是这两行:“有的一只手臂回来,另外一只没有回来\有的五个手指回来,另外五个没有回来”,让她想起夏冰清那只被割掉的手。
  慕达夫去洛城县调研之前见了贝贞一面,是贝贞约他的,贝贞说长篇小说修改完毕,希望见面聊聊。贝贞定时间:下午三时。慕达夫定地点:锦园书吧。他们彼此客气,连约见都要AA制,一个出地点一个出时间。慕达夫定这个地方是有意为之,十三年前,他跟冉咚咚第一次约会就在这里,也是这个靠窗的位子,仿佛一切都没改变,改变的只是对面坐着的人。十三年来,他从不约别的女性在这个书吧见面,更别说坐这个位置,这是他为冉咚咚一人保留的,是他们之间的秘密以及甜蜜所在。但是今天他破例了,他想试试在他的心灵空间里能不能容忍别的女性闯入?比如贝贞。
  昨晚,贝贞修改完成了以她和洪安格生活为素材的长篇小说,现在正兴奋地讲述着,讲得脸都通红了,仿佛正在讲述的不是她的作品而是世界名著。慕达夫想集中精力听,但环境迫使他的注意力一次次跑偏,脑海不时闪现他与冉咚咚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以至于他怀疑自己不是想来跟贝贞聊天,而是想来缅怀,因为害怕缅怀会陷入伤感,便把贝贞顺带约上,以期在自己伤感时用贝贞来填空,来安慰。简直就是心理绑架,他这么一想,就飞快地骂自己不厚道,好像骂慢了会没有效果。骂完,他还觉得内疚,觉得把贝贞放在一个她并不知情的环境里是一种冒犯,但问题是他又不想改变现状,于是只能弥补,弥补的唯一办法就是集中精力听她讲述。贝贞说她已最后确定这部长篇小说的书名,叫《敏感族》,男主人公叫安木,从她前夫洪安格的名字中拆解而来,女主人公叫冬贞,由她的和冉咚咚的名字组合而成,破坏这个家庭婚姻的第三者叫吴亚萌,与现在跟洪安格结婚的伍亚濛谐音。慕达夫不满意她这样给作品中的人物取名字,认为她这样做是污辱文学,把高尚的精神劳动沦落为低级趣味的情感宣泄。她说嘁,本来我就没有那么高尚的目标,我写作就是想宣泄不满和委屈,假如当初不用这些名字,我连写作的动力都没有。完稿后,我也曾想把他们的名字替换掉,但他们就像家人似的跟随我几个月,名字一换我就不认识他们了,我对他们已经产生了不可分割的感情。
  “那至少把冬贞这个名字改掉。”他不满意她把冉咚咚扯进来,更不满意那个叫冬贞的女人跟一个名叫莫达虎的学者发生婚外情。“莫达虎”不就暗指“慕达夫”吗?但这条不满意他没有说出来,因为这条线要是抽走,整个小说的结构就会歪斜甚至垮塌,这对贝贞的心理打击将是原子弹级别的,况且莫达虎还是她的心灵寄托。她经常说写小说可以抚慰她的心灵,但写小说只是一个笼统的说法,真正能抚慰她心灵的还是她塑造的人物。
  “你为什么如此在乎人物的名字?没想到一个文学教授竟然想改变小说的虚构性质?”她非常生气,仿佛不仅仅是为了小说,“你老婆又不是皇帝,我干吗要避讳她的名字?如果说小说家还有一点点权力的话,那取名字就是我的权力之一。”
  她说得没毛病。他只能另外挑刺:“小说的结尾不好,冬贞竟然把安木和吴亚萌谋害了,没有温暖,过于血腥。”
  “这也是写作者的权力,不这么写不足以解我心头之恨。”
  “你只顾你的权力,你考虑过读者的感受吗?为什么你成不了一流作家?因为你太任性了。好的作家不是想写什么就写什么,而是懂得不写什么。”他说得有些激动,好像作品中被谋害的是他。
  “那么,请你告诉我,这个小说该如何结尾?”她尊重他的激动。
  “前次我不是跟你讨论过了吗?让他们重归于好,让冬贞回到安木的身边。”
  “那吴亚萌呢?她都已经跟安木结婚了,我该怎么安排她?”
  “让她爱上别人,爱上比安木更优秀的男人,这样既不让她悲惨又能让安木受到惩罚。”
  “哪有那么多优秀的男人让她去爱?你以为找个优秀的男人像捡树叶那么容易吗?”她撇嘴冷笑,“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以为我平庸,你优秀,但今天听你这么构思,我怎么觉得你比我还平庸呢?是生活让你变蠢的还是冉咚咚让你变蠢的?如果按你的想法写结尾,我觉得这部小说可以不要了。慕达夫,你那可爱的逆向思维呢?你的桀骜不驯和叛逆精神呢?都他妈跑到哪儿去了?”
  他惭愧地低下头,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平庸了,就像一块尖角的石头,在人生的河流里滚着滚着就不知不觉地变成了一枚滑不溜丢的鹅卵石。但是,他不想认输,不是不想跟生活认输,而是不想跟贝贞认输。他说你不知道平庸的魅力,它貌似糟蹋你,其实是保护你,它让你惭愧却又让你舒服自在有安全感,你时时刻刻都想逃避它,但它却在暗中一直保护你,它是你摔倒时接住你的双手,也是你脱颖而出时的衬托,它是我们逃避不了的基因,是我们意识不到的“集体无意识”,我东突西撞这么多年,直到现在才明白甘于平庸的人才是英雄,过好平庸的生活才是真正的浪漫。说完,他松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一副重担抑或撕下了面具,他觉得这些年在她面前端着装着实在是太累了。贝贞略略一惊,觉得他讲得有道理。她想什么是专家?这就是,即使他把黑的说成白的也能一套一套的。但她就像她小说里的那群敏感者,怀疑他说的不是发自内心,也许他不是真的在为小说结尾考虑,而是想用小说的结尾提醒我回到洪安格身边,目的就是把我从他身边赶走。
  在书吧吃了简餐,贝贞邀请他去她的住处。他没有拒绝,这让她有些意外。上车后,他们都不说话,仿佛一说话就会惊飞他们的计划,好像他们已想到一块去了。到了目的地,他让贝贞先下,自己找停车位。停好车,他上楼,推开贝贞的租屋。贝贞正在洗澡,稀里哗啦的水声让他略感紧张。很快贝贞洗好了,光着身子走出来,掀开被窝钻进去,显得那么自然得体,好像他们已经住在一起好久了。现在该轮到他洗了,贝贞靠在枕头上看过来,用目光催促。他忽然感到不适,甚至觉得羞耻。他的羞耻不是来自可能发生的肉体接触,而是来自他要光着身子在她面前走进去再走出来。除了冉咚咚,他从来没有光着身子在别的异性面前走来走去,更何况贝贞的两只眼睛就像两台炯炯有神的摄像机。他想叫她别看,可他开不了口,生怕自己表现得没有她从容老练。他暗自希望她别过脸去,但小说家的好奇让她的眼睛一眨不眨,仿佛在提前享受一顿美餐。他退缩了,也许并不是因为羞耻,也许羞耻只是一个似是而非的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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