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先到学校去接唤雨。唤雨看见他远远地跑过来,扑进他的怀里,对着他的脸用力一吸,说爸爸你生病了。他说你怎么知道?她说我是猫,一闻就知道,要不然你的电话不会打不通。他说爸爸没病,你想吃什么?她摇摇头,说我找不到你很着急,今后你能不关机吗?他说能,然后把她背到背上,朝停车场走去。同学们围上来嘲笑她。她说爸爸爸爸快把我放下,我不想不劳而获。他说不是你想不劳而获,而是爸爸想将功补过。她的双脚在空中踢着,小手不停地拍着他的肩膀。但是他没有松手,一直背着她走到轿车边。坐进车里,她嘟着小嘴不说话,觉得这么大还要爸爸背在同学们面前丢脸了。他说能不能给爸爸讲个故事?她没搭理,扭头看着车外,侧脸像极了冉咚咚,就连脾气都像。他启动车子,车子行驶了两公里她也没把脸扭过来。他说宝贝生气啦?
她说从前,有一只小山羊非要爬一座又高又陡的山,小牛说太危险了,你还是跟我到山下去吃草吧。可小山羊不听小牛的劝告,说山顶上的草比山下的草更好吃。它爬呀爬呀,爬得蹄子都破了,累得都走不动了,但它想到山上的草就不停地给自己打气。小牛怎么也劝不住它,走了。它气喘吁吁地爬上了山顶,顶上一棵草都没有。看着陡峭的山壁,它四脚发抖再也没有力气爬下来,结果饿死在山顶上了。爸爸,刚才你那么固执,是不是像那只小山羊?他说唤雨讲得好,爸爸就是那只小山羊,咩……这时她才把脸扭过来,仿佛原谅了他。他没想到一个童话竟然隐喻了婚姻,小山羊吃腻了山下的草,以为山上的草更好吃,好不容易爬上去,结果山上什么也没有,还回不来了。暗示无处不在,就像小草,只要有一道缝它就能钻出来。
贝贞先到,水长廊餐厅已经没有包间,她在大厅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隔着落地玻可以看见河两岸的景色。她看了一会儿河流花草,慕达夫还没到,便开始点菜,正点着就看见慕达夫戴着帽子、墨镜、口罩走进来。她招招手,他看见了却没回应,而是像个地下工作者警惕地扫视一遍大厅,没有发现可疑人物才走到她的对面坐下。她说你怎么把自己装在套子里了?他取下口罩、墨镜,说好像有人跟踪我。她问谁?他说不知道,也许是我甩不掉的影子。她下意识地回头,仿佛身后也有人跟踪她似的,但马上她就为自己的这个动作感到可笑。她说你又没做亏心事,怕什么?这么热,把帽子摘了吧。他伸手拿起帽子,还没拿开又扣到头上,说还是戴着安全,你生什么病了?她说不讲生病你会出来见我吗?他说抱歉,最近有点烦。她说我只想找你说说话,也想跟你讨论一下我的长篇小说,前半部分我构思得很顺利,因为有生活可以模仿,但后半部分,尤其是结尾部分很纠结,到底是让女主重新找到真爱呢还是让她找不到?
“她肯定找不到。”
“为什么?”
“哪一部世界名著里的女主角找到过真爱?真爱指纯粹的真诚的情感,它绝不建立在欺骗和幻想之上,可幻想和欺骗恰恰又是制造真爱的必要手段,就像摄像机之于电影。所以,真爱是个伪命题,或者说是两个被包装的字眼,它被提出来仅仅是想让人类为之奋斗,却不能保证可以兑现。”说到一半时他的眼睛开始发亮,就像十五瓦的灯泡换成了五十瓦的。这通话是没打过草稿的,如果不说,他还不知道自己有这些想法,说了才明白自己原来是这么想的,仿佛自己给自己上了一课,也仿佛自己在说服自己。
“为什么文学大师们都喜欢折磨女主人公?”贝贞问。
“因为他们都没找到过真爱,于是把自己的情绪投射到小说里。二十世纪怀疑论和虚无主义的重要思想家埃米尔·米歇尔·齐奥朗曾说过,作家是一个精神失常的生物,通过言语治疗自己。”
“太偏激了,以前你不是这样的,你曾在文章里赞美过爱情。”
“请原谅我曾经幼稚,当我把文学作品中的爱情认真地研究之后,才发现真爱是个天大的谎言,即便有那也受时间控制,时间一久背叛的背叛,欺骗的欺骗,应付的应付,不信,你举一部真爱的作品来说服我。”
“电影《泰坦尼克号》算不算?”
“男主死得太快了,他们的爱情没有经过时间检验,能不能举一部结了婚还爱得死去活来的?”
“……暂时想不起来。”她继续想着。
“根本就没有。”
“难道你想让我的女主角也像名著的女主那样卧轨,吃砒霜,伤心过度而亡吗?”她有些着急。
“让她破镜重圆,回到她前夫的身边。”他用拜托的眼神看着她。
“太假了,而且她的前夫已经跟情人结婚。慕教授,你不是即将离婚了吗?难道你不希望我的女主爱上一个教授?”轮到她用拜托的眼神看着他。
“不希望,因为慕教授不再相信爱情。”他看着天花板,像看着答案。
“撒谎,”她掏出一封信摆在他面前,“你真不长记性。”
没错,信是十年前他写给她的。当时他们还不认识,他在杂志上看到了她的小说、照片和简历,一激动便写了这封信,寄到她所供职的艺术创作中心,说自己如何如何喜欢她的小说,尤其喜欢带自传色彩的那篇《巧遇》,恨不得自己就是作品中的男主人公,并决定从此把她的小说纳入自己的研究范围。但现在他拿起信来一看,顿时惊着了,信笺上被她用红笔画过的句子竟被他忘得一干二净,一条条红线好像在提醒他为什么偏偏忘了重点。例如:“你的文笔真美,美得像你红扑扑的脸蛋,想不到你的才华竟与相貌成正比。”“我渴望研究你,当然我指的是研究你的小说。”“你让一次巧遇毁灭一桩婚姻,且毁灭得如此动人,真叫人心驰神往。”仿佛回看自己的处女作那样不忍卒读,他忽然感到脸热,就像在课堂上偷看黄色小说被老师当场抓获那样,有一种深深的羞耻感。为了摆脱这种耻感,他说这么拙劣的信还是撕了吧?她把信夺过来,说你不知道这封信对我有多重要,每当有人恶评我的作品时我就把它拿出来看看,鼓励鼓励自己,每当我的情感遇到挫折时,我也会拿出来读读,以证明自己优秀。如果当时你没结婚,也许我十年前就投奔你了。
“仅凭几句不痛不痒的话,你就敢投奔别人?”他故作轻松,感觉一股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
“这么明显的暗示,连小学生也看得出来吧,别以为只有你聪明。”她把信折好,放进信封,像装银行卡那样装进手提包。
“那时我太不成熟……”
“什么叫成熟?写信时你三十四岁,已身为人父,就算你一时冲动,但五年后你该成熟了吧?你记不记得五年后在桂林笔会上跟我说过的话?”
他摇摇头,努力回忆,却怎么也回忆不起当时说过什么。她微微一笑,认为他在装,便提醒他你跟我说只要我离婚你就离婚。他急得差点跳脚,说开什么玩笑?我怎么会说出这种大白话?毫无技术含量。她说你忘了,就像你忘记这封信里的那些句子,我都怀疑你有暂时性或选择性记忆障碍。时间是下午四时,地点芭蕉溪,阳光透过芭蕉林落在溪水上,水面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斑,两只蝴蝶在岸边嬉戏,林子里鸟鸣虫唱。大家坐在溪边喝茶聊天,你和我坐在一块石头上,说了许多悄悄话,但悄悄话里最重要的就是那句我离婚你就离婚。说着,她从手机里翻出那张他们坐在石头上的照片递给他看。他立刻想起那个遥远的下午,但他的脑海里却没有蝴蝶翻飞、鸟鸣虫唱。
“照片又没声音,怎么证明我说过那句话?而且当时我家庭和睦,夫妻感情尚好。”他说。
“你对我的所有表现都在证明你不在乎夫妻感情,否则你不会给我写那样的信,说那样的话,做那样的事。”她目光迷离,仿佛陷入更深的回忆。
“我做了什么事?”他有些紧张,开始对自己的记忆产生怀疑。
“一年前,赞朵笔会,半夜推开门进入我房间的难道不是你吗?虽然当时没开灯没说话,但听喘息声像你,闻气味也像你,论智慧和胆量非你莫属。你跟我缠绵了一个多小时,每个动作我都记得,难道你不记得了吗?”她像看着嫌疑人那样看着他。
“这是你小说《一夜》里的情节,你是不是把虚构与现实弄混了?我记得你小说的背景是在海边,而不是赞朵。”
她哼地冷笑,笑得他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警觉地看了看四周,发现没人偷听才说,如果不把小说背景放在海边,那别人就会怀疑这个故事是真的,海边那次笔会洪安格去了,有他在就能证明小说是虚构,但是不是虚构你最清楚。“我不清楚。”他差点喊了出来,但外表却像个厚厚的铁罐纹丝不动。他告诫自己别失态,别像个煤气罐似的爆炸,尽管自己有多么想爆炸。然而她不镇静了,她的眼里噙满泪水,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说你的信在暗示我,你的行为在引导我,正是因为你,我才有了跟洪安格离婚的勇气。我不熟悉这座城市,在这里没有朋友和亲人,之所以来全是因为你。我以为你会用一个紧紧的拥抱迎接我,却不想你迎接我的是阿尔茨海默病,竟然什么都不记得了。没想到你如此不负责任,让我进退两难……她说着说着就把自己说成了世界上最可怜的人,并伏在桌上呜呜地哭泣。餐厅的人都扭头看着,目光像探照灯照着他俩,仿佛照着两只用于实验的瑟瑟发抖的小白鼠。他一阵恐慌,赶紧戴上墨镜、口罩,扶着她离开。
相似小说推荐
-
南疆谜城 (绝域轻骑) 纵横VIP2021-08-02完结世间真的有孟获城吗?诸葛亮为什么要七擒七纵孟获?墨家为什么会消亡?寻龙点穴,逆天改命真...
-
听尸/心灵法医 [原著] (朱明川) 电视剧《心灵法医》原著小说CP:朱明川VS罗笔芯鹏海市远近闻名的“听尸者”明川破案无数,没人了解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