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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响 [出版] (东西)


  冉咚咚问上个月十七号下午你在不在公司上班?吴文超说在。“你有没有看见夏冰清从小区离开?”“没看见,她出门是个秘密,偶尔瞥见她等车,朝她挥挥手,她都故意把脸扭开,好像不认识。她似乎不愿意我看见她等待,因为有时是那个人开车来接她。只有她单独回来的晚上,尤其是喝酒之后单独回来的晚上,她才到公司喝一杯咖啡。”
  “你认识那个来接她的人吗?”
  “一直没机会认识。”
  “你觉得夏冰清真的怨恨那个人吗?或者说随着时间推移她的态度发生了改变?”
  吴文超说我也发现了这个问题,还专门问过她,为什么你总带着鼓囊囊的怨气回来而下一次又屁颠屁颠地去见他?她愣住了,脑袋仿佛被敲了一下,好久没反应。接着,她紧紧咬住嘴唇,好像在忍,但只忍了半分钟,她的脸上就挂满泪水。她说你知道鼹鼠吗?它们长期生活在地穴深处,视力完全退化,一旦见光,中枢神经紊乱,器官失调,不久就会死掉。她说她就是一只鼹鼠,又名“见光死”,除了那个人,她不敢见别人。父母、同学和朋友都以为她去北京工作了,她只能在节假日回家看看他们。而她和那个人的关系也不能让别人知道,每次见面都像情报员接头,生怕被谁当场抓获。一面恨他又只能见他,见面就吵,分开就想。有时她觉得他是她的魔鬼,有时她觉得他是她的上帝。面对他一个人,他是她的敌人,但面对全世界他们又是伴侣。她进不能进,退不能退,像一只掉进坑里再也爬不出来的小动物,却每时每刻都在爬。
  一般来说我只听夏冰清讲,不打断不建议,整个人就是一只夸张变形的耳朵,生怕发表意见会引起她的警觉,生怕她关闭我这条唯一宣泄的渠道而导致她情绪滞塞。听到此处,冉咚咚不免多看他几眼,她没想到这个她眼里的小屁孩竟然有如此缜密而善良的心思。他说但是那天晚上看着她不停地抹泪,就像看着自己的亲人被欺负那样难受,便打破了自己定下的不打断不建议的规矩,劝她这种状况坚持一两年也许可以忍受,但要坚持一辈子那必须是特殊材料做成的。她说我该怎么办?我说要么一刀两断重新开始,要么让你们的关系能够见光。她说重新开始不是没想过,但我已经伤得走不动了,就像被踩烂了半截的蚂蚁只能原地动弹。做他老婆也曾努力争取,包括威逼色诱都不起作用,他在需要你时会分泌一点感情,在不需要你时就是一块冷冰冰的石头。他只需要你一点点,而不是你的全部。我说如果你没有勇气打破水缸,那就只能淹死。她说你不是搞创意的吗?你给我策划策划,多少钱我都付。我说我只会策划产品,不会策划感情。她说为什么?为什么从小到大有人教我尊老护幼爱岗敬业与人为善和气生财为人民服务,却没人教我怎么处理爱情?她从来没谈过恋爱,在学校就是考试,工作后就是加班,谈恋爱的成绩零分。我说我连零分都拿不到,应该是负分。休息了一会儿,她忽然问我可不可以有第三种选择,即不跟他结婚但一直保持现有关系?我说那要看你的心脏够不够大。她又问,可不可以跟他保持关系但另外找人结婚?我说这叫版本升级,心脏至少是钢做的才行。她再问你相信感情是专一的吗?我说暂时还没有发言权。她说现如今什么感情都有,男人与男人,女人与女人,甚至一会儿男人一会儿女人,人与智能人,智能人与智能人,一眼望去就像个情感大超市,品种齐全。她相信随着社会进步,人类的感情就像物质生活越来越丰富,越来越多样化。我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言外之意,那就是宁愿找一千理由来抚摸自己,似乎也不愿意离开那个人。
  冉咚咚想这不就是“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吗?即被虐者对施虐者产生依赖。
  他说那天晚上,两个外行冒充内行一问一答,装模作样地讨论了三个小时的爱情,就像不懂刑侦的人讨论案件,不懂经济的人讨论贸易,就像网红对什么话题都可以振振有词,仿佛知识无死角。临别时,我说虽然我没谈过恋爱,但看过几部爱情小说,也许对你会有启发。她一下子来了兴趣,把那几部书名写在手掌里。
  多日之后的下午,她终于在白天,在没有喝酒的情况下来跟我聊天了。她说她看了我推荐的三部小说,发现男人都不是东西,无论是于连、渥伦斯基、罗多尔夫或者莱昂,他们都只把女人当玩物,最后无一例外都抛弃或者厌倦了她们。而女人千万别痴情,否则会受骗上当,德·雷纳尔夫人、安娜·卡列尼娜或者爱玛·卢欧没一人不被男人骗了。重要的是第三点,女人不能做第三者,否则会死得很惨,雷纳尔夫人、安娜和爱玛结局都是自杀。她问我推荐这几部小说是不是别有用心?我说就是想提醒你别对男人抱幻想。她喝了三杯咖啡,思考了一个下午,最后说了一句:“不想当夫人的第三者不是好的第三者。”
  “她去见沈小迎了。”他说。冉咚咚与邵天伟飞快地对视一眼,心里嘀咕原来沈小迎没说实话。他说她想去见沈小迎的念头早已有之,但一直不敢去,生怕发生冲突。去年八月的一天早晨,她打扮得像个贵妇人似的走进来,身穿白色长裙,脖子上戴着铂金项链,头发做成微卷的金色,金色的手包,金色的高跟鞋,看上去金光闪闪。她说她要去见沈小迎,能不能帮她开车?我说我只不过是你的一名听众。她从手包里掏出一沓钱轻轻地放到桌上,说我请你,可以吗?我轻轻地把钱收下,因为收了钱我就是司机,不收钱我就是帮凶。路上,我说有这么多钱你可以请一辆豪车。她说今天太关键了,关键到可能是我这辈子的最关键,所以必须坐熟人开的车心里才踏实。停了一会儿,她说也许是为了方便逃跑,万一发生了冲突。我说没有必要就掉头回去算了。她说你给我闭嘴。她火气挺大的,我想这就是收了钱的报应。
  在她的引导下,我把车停到了第三幼儿园停车场一辆红色轿车旁。那是一辆普通的轿车,价钱都没我开的这辆贵。她能把时间地点拿捏得这么精准,之前一定做过不少功课。九点二十分,沈小迎从幼儿园大门走出来。她衣着朴素,低着头,仿佛发狠要把自己淹没在人群里。虽然她的着装跟夏冰清的有天壤之别,但我一看就知道夏冰清输了。夏冰清穿的是晚礼服,与停车场不搭。出门时我想提醒她,她的优势是年轻与活力,应该穿休闲装或运动装。如果她参考一下电影《情人》女主角简的扮相,那沈小迎的小心脏没准会颤抖。可我不想让她讨厌,就把建议像咽口水那样咽下去了。她不会喜欢我的建议,就像大多数人不喜欢别人提意见。九点二十五分,沈小迎走到红色轿车旁。夏冰清开门出去。沈小迎扭过头露出惊讶的表情。她说我是夏冰清,想找你聊聊。沈小迎打开车门,说上来吧。夏冰清从后门钻进去,沈小迎坐驾驶位。她们在车里谈了五十分钟。然后,夏冰清下车,沈小迎开车离去。夏冰清在原地站了至少十分钟,仿佛在重温或消化刚才发生的一切。我开窗叫她,她慢慢地走过来,沉着脸一言不发,即便回到了半山小区也一言不发。
  冉咚咚想为什么沈小迎对夏冰清不设防?说明她知道她,而且认出了她。第一次见面她就认出了她,背后肯定也做了不少功课。前次在局里询问,她口口声声说不知道夏冰清,看来我们都低估她了。冉咚咚问夏冰清跟你说过她们的谈话内容吗?他说开始她不说,我也不问,她差不多一个月没来公司了。一天晚上她摇摇晃晃地走进来,我照例给她煮了一杯咖啡。她问我想不想听她们的对话?我摇头,说那是你们的秘密。她说你必须听,听完我给你一个项目。也不看我的脸色,她直接点了点手机,播放。我没想到看上去傻乎乎的她,竟然偷偷地录音了。
  “录音你有吗?”冉咚咚问。
  “没有。”
  “内容还记得吗?”
  他看了一眼窗外,忽然有些伤感,用手掌盖住脸一抹,顺带抹掉了眼里的泪花。冉咚咚想也许是因为他看到了小区的入口而伤感,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夏冰清的地方,也是他平时望得最多的地方,睹物思人,或是因为她们的对话太叫人伤感,他不想回忆?冉咚咚抿了一口,说你的咖啡原料是进口的吧?他点头,说开始是国产的,自从夏冰清经常来喝以后,我就换成进口的了。说着,他一口喝掉了半杯。
  “我们继续吧。”冉咚咚期待地看着。
  他说我只记得关键对话,不一定百分百的准确,但意思不会跑偏。话是夏冰清先说的,她说我跟徐山川的事你知道吗?沈小迎说你不是第一个来找我的女人。夏说我是第几个?沈说这事你应该问他,反正一个大餐桌坐不下,如果要让她们都有座位,那至少得有一间教室。夏说都是些什么人呀?沈说我一个合法的都管不了,你这个非法的还想管?夏说垃圾,怪不得他总说忙,原来是忙着翻牌子。沈说男人出轨就像国家搞外交,朋友越多越好,都是为了广泛传播自己的基因。夏说那你干吗不跟他离婚?沈说我要是跟他离了,他不就去祸害别人了吗?夏说他曾答应跟我结婚。沈说他也曾答应只爱我一个人。夏说他把我强奸了。沈说只有被认定了的强奸才叫强奸,否则都叫偷情。夏说你不在乎别人跟他偷情?沈说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在乎?夏说每次争吵,他都说只要你同意离婚,他就跟我结婚。沈说凡是自己不愿意做的事都会推给别人决定,离婚,他怎么舍得?我帮他生了两个可爱的孩子,每天像用人那样伺候他,还不管他跟什么女人在一起。你要是跟他结婚,你做得到像我这样吗?夏说做不到,但你没管住他就意味着支持他。沈说我要是管住他,你还有机会勾住他的脖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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