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当他沉默的时候,基本上可以等同于默认。
而就是这个“默认”,惹得年过半百的老爷子一下子怒火中烧。
这几年他就没跟梁炎东见过面,当初他奸杀幼女当庭亲口认罪伏法,杨盛韬刚得到消息当场恨得摔碎了那个他养了多年的宝贝紫砂壶,这些年没见,一股兴师问罪的邪火被他压在腔子里按捺发酵,此刻被梁亚东一激,新仇旧恨一下子全都炸了出来,雷霆之怒下,老局长一掌拍在桌子上,哐当一声闷响,桌子上摆着的监区长的小茶盘都跟着颤了几颤,“没哑巴就给老子说人话!装神弄鬼的作什么死!”
梁炎东苦笑着摇摇头。他早就料定既然求了杨盛韬来见他,有些事情今天就一定瞒不过去。而这是监区长的办公室,没有监控,外面有分局的人自己守着,不会被监听……
站在茶几前的男人舔了下干燥的嘴唇,张了张嘴——
实在是太久没出过动静儿了,试图发声的那一刻,竟然真的有一种失语之人大病初愈,第一次尝试开口时,难以形容的紧张。
声带摩擦,气流浅浅滑过喉咙,梁炎东甚至感到嗓子眼无端端的一阵干渴,他闭了闭眼睛,又抿了下嘴唇,半晌,他终于又一次张口,用非常滞涩的声音和极度生硬的语调,说了他入狱三年以来的第一句话:“……师、叔。”
那动静跟杨盛韬印象里的声线完全不同,就跟说话的人在开口之前先吃了一把沙子似的,实在难听得很,就连多少年沉淀下来,早已点满了处事不惊技能点的老局长都忍不住抽了下眉毛。
——他本以为梁炎东的“失语症”只是做给别人看的,现在看来,倒真是把自己当哑巴在这里蹲了三年。
可是,为什么?
老爷子脸色稍缓,慢慢吸了口气,“为什么?”
“……有人不想让我开口。我这张嘴、有多不招人——待见,师叔应该知道的。”
即使当年梁炎东名声斐然的时候,也很少有人知道,东林分局的分局长杨盛韬是他的师叔。
梁炎东在推理和心理学上很有些天赋的。就因为这个,上大学那会儿,他的老师萧绍华是真正把他当自己徒弟教出来的。入狱前,梁炎东和他老师的关系一直非常好,而杨盛韬,是萧绍华上大学时的同班同学,同窗四年的好兄弟。
梁炎东刚毕业,萧绍华第一次把得意弟子引荐给杨局的时候,对梁炎东张口说的就是“这是你师叔”,梁炎东也从那时候开始,就一声“师叔”叫到了现在。
反正伪装的马甲都已经脱掉了,在杨盛韬面前梁炎东也没什么好矜持的,他两步转到杨盛韬身边坐下,“——活着不闭嘴,会死的更快。”
梁炎东那态度压根就没把自己当个犯人,如果不是身上的囚服和手铐,言谈举止就跟当年在萧绍华家陪自己喝茶一般。杨盛韬眯着眸子,训斥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怕被威胁?”
梁炎东盯着手里的烟盒:“我怕死。”
杨局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
果然,旁边的男人顿了顿,又用那格外艰涩的动静补了一句:“要不是门外那小子给我招了事,我也不会找您。”
“你们的事任非都跟我说了。上次那案子结了之后,他带了你的减刑申请来找我,被我骂一顿撵出去了。”杨盛韬说:“你也甭怪他招惹你。你要不是自己想减刑,凭他来说两句,你就跟着掺和上了?”
“……我没想出去。”
他不这么说还好,话说到现在杨盛韬一下子就想起他身上背着的那桩案子,闻言从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坐穿牢底,给当年死你手里的那丫头赎罪?”
梁炎东胳膊拄在两条大长腿上,弓着身子,没吭声。
那样子像极了受了气狮子,全然不见往日的威风,困兽似的蹲在那里,浑身上下的气息都透露着显而易见的压抑和忍耐。
第51章 线索…
从当年出事到现在,亲朋师友,多少人都想从梁炎东亲口说一说他身上这起案子的真相原委,但是三年了,从闭口不言那一刻起,梁炎东亲手把自己放在了一个孤立无援的境地,任谁也没能掰开他的嘴。
现在忽然被杨盛韬提起来,仿佛隐蔽的旧伤被揭开了一样,暴露出的陈腐糜烂的颜色,一瞬间让他无所适从。
——如果曾经亲近而敬重的人对你所犯下的暴行、所背负的罪孽,没有一点怀疑,完整地相信了判决书上写明的一切,你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
反正,我蹲在这里,就是为了活成别人眼里的那个人。
半晌后,梁炎东缓过神来。他不想在这件事情上多做解释,不想跟人讨论,也不想给自己开脱,他只是随口换了个话题:“老师他……还好吧?”
“不好。”杨盛韬迎着梁炎东倏然转头看过来的目光,叹了口气,“半年前突发心梗,没了。”
“……”就像被人扔了颗地雷,轰地一声在脑子里炸开了,梁炎东一向冷静自持的脑子几乎停摆了,他控制不住地颤抖,四处飞溅的血浆尘埃似乎都凝成他最后听到的两个字——
没了。
他的老师,萧绍华,半年前,心梗,没了。
梁炎东活到现在,生命中的一大部分时间都在跟死亡打交道。不止是刑事案件,还包括多年前送走他的双亲,但是没有任何一种死亡,是能与此刻他得知萧绍华过世的心情相提并论的。
震惊,不敢置信,沉痛,悼念之外,六神无主的心悸感几乎一刹那将他从头到脚的密不透风的包裹住了。
他在监狱蹲了三年,从没害怕过什么。从始至终,他都非常清楚他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他在这里要做什么,也有十足的把握,等时机成熟的那一天,全须全尾堂堂正正地从这里走出去。
这一切的把握,都是因为监狱外面有一个从未探过他的监、但他的信任却从未动摇的授业恩师,萧绍华。
认罪之前,他曾把他的底牌交给了老师,那是他身上背负案件的关键性证据,是未来他想从监狱里出去的时候,为自己翻牌的最关键的东西。
可是现在老师突然没了,那么……他放在老师那的东西呢?
再者,老师身体一向健朗,怎么会突然就——
有没有人在暗中捣鬼?真是心梗,还是他杀?
梁炎东不是怕事的人,但是那一刻,所有的信息一下子爆发出来,他简直不敢往下想。他无意识地紧紧盯着杨盛韬,震惊、悲恸和更深处的愤怒茫然从眼底透出来,仿佛要把老爷子灼穿一样,引得杨盛韬叹了口气。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杨盛韬摇摇头,他说着转过脸,忍不住又叹一气,遗憾而怀念,“不是谋杀,只是一场……意外。事后是我亲自去出事地点看过,也找人给老萧做尸检,没有疑点。”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梁炎东已经坐直了身子,“那怎么突然……”
“去年年底的时候,老萧的闺女和女婿闹离婚,后来干脆就分局了。快小年的时候,老萧就想着快过年了,赶紧的把这个事儿翻篇掀过去,还能好好过个年。就背着小夫妻,以自己的名义约了双方出来。谁知道在饭桌上,夫妻俩看见对方又是一场鸡飞狗跳,女婿当即离席,他女儿还在饭桌上把他数落了一顿。你也知道,你师父也就是一个蘸碟的酒量,结果那天就失控了。他女儿数落完他也走了,所以也没人说得清他究竟喝了多少,完了就骑自行车回家。结果回家的路上就……哎。”
梁炎东半晌没说出话来。
他想问的事情太多,所有负面情绪都在翻腾,仿佛有一团说不清是什么的灰色雾团堵在了喉咙口,卡得他无法呼吸,生生憋红了眼。
他几乎是有些急切的,弯腰摸起烟盒,叼了根烟点上深吸一口,憋了很长时间,直到尼古丁的气息似乎把所有感观都麻痹了,他才重重一口把卡在胸口的浊气吐了出来。
他不说话,杨盛韬也不说,就这么看着他把一颗烟抽得只剩个烟蒂,看着他通红的眼圈里几乎无法控制的情绪重新归于平淡,看着他强迫自己一点点冷静下来,终于,又看着他慢慢张口——
“老师的遗物,都怎么处理了?”
“……啊?”杨盛韬怎么也没想到他最先问出的竟然是这个,怔了一下后思索着还是回答:“老萧的房子听说是卖了。至于房子里的老物件什么的,我还真不知道,不过估计也都是该扔扔该烧烧了。老萧最值钱的就是他那几柜子的书,但是他闺女不是个爱书的,怎么处理,谁知道。——你问这干什么?”
梁炎东沉默着,又掏了根烟点上了。
办公室里的人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办公室外面,把烟奉献出去的人百无聊赖,在大太阳底下灌着冰水降火。
任非肠道不太好,凉的喝多了就想上厕所,他随口找监狱的人问厕所,下了楼按对方给他指的路往北角那个单独建的卫生间走,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着这些天发生的事儿。
也不知道杨局跟梁炎东在里面都说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