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道远苦笑一声,自嘲地点点头,颓然道:“他说的对,这辈子,我是过不痛快了。”
任非一语不发地听完,几乎支撑不住地踉跄了一步,撞上身后的凳子,他就跟轰然间被人在膝窝敲了一棍子似的,两腿一软一屁股歪坐到凳子上,堪堪抓住桌边才勉强稳住自己没栽倒过去,还没等坐稳,他已然崩溃的质问已经响彻整间会议室,“……你早就知道凶手是谁?你早就知道你为什么不说?你为什么这些年一直瞒着不说?!啊?!”
“……我不能说。”任道远的眼睛里泛出红血丝,他强撑着一口气站在儿子面前,被压抑到极点的情绪撑得他脖子脑门青筋统统爆起,声音语速却被强硬地维持在了平平仄仄没有起伏的频率里,听上去依然那么理智无情,“当时那个情况,你妈你舅舅你妹妹再加上后来的你外公!转眼之间一家折了四口人,你舅妈进了精神病院,你还在上小学六年级——我把真相公布出去之后,如果我这口饭碗丢了,你怎么办,你舅妈怎么办?你们俩的生活费从哪出?!而且当时已经是那种结果了,难道我还要告诉你,杀了你妈你舅和妹妹的人是你大伯,再给你火上浇油一把吗?”
“他不是我大伯!”任非愤恨不能自已地猛捶着桌子,怒吼着粗暴地打断他,嗓子吼得都破了音,“那个禽兽,畜生!别把他跟我挂在一起,他让我恶心!!他不配!!!”
“事到如今,无所谓他是与不是。这么多年来,我阻止你进警校,其实就是害怕有这一天。但是这一天真的来了,却没我想象的那么难熬……起码你现在长大了,有能力养活自己,而我,也终于可以因此卸下压在心里多年的石头,承认我曾经包屁犯罪的行为。”任道远在任非对面坐下来,他试图抓住任非锤击桌面的手,却被歇斯底里地一把甩开,沉默中,老人也不在尝试。他把另一只手拿的牛皮纸袋放在桌上,推到了任非面前,“里面是我的辞职信,和自我检举汇报材料,我将为我自己所做的一切负责,接受组织的判决。”
“我一直怕……你进了这个系统,万一有一天没有我在你背后给你当后盾了,你怎么办。但从你入职到现在的表现来看,即使没有你爸,你也会是一个出色的好刑警。”任道远说着,苦涩还未褪去的嘴角却浮起了一丝欣慰的笑,多少年流血不流泪的老人,此刻憋红的眼睛里再也压不住泪光,他擅抖着紧绷的嘴角,维持着坚韧如松的表情,抬手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语气竟是任非这么多年都没听过的骄傲,“小伙子,好好干!爸为你感到骄傲!”
老人几巴掌把成天跟他针锋相对的儿子拍了个支离破碎,任非几乎再也无法承受,慌乱地猛然又站起来,连从不离身的手机也没拿,转头就快步地往外走,出了门,那脚步就变成了逃也似的奔跑。
他奔跑,他逃离,他将一切呼喊甩在身后,他抛开所有残酷的真相散落在他经过的每一个地方。
等到停下来,重伤初愈后体力的急速透支迫使他欣然地放空大脑,急促的喘息,冰凉的寒风顺着喉管钻进腹腔,搅得五脏六腑都针扎似的翻腾起来。
脸上有丝丝的凉意不断融化,弯着腰手撑在大腿上却执着地抬头往上看,突然发现十二月底的天气,天空竟不知何时又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雪。
小冰晶似的,一颗一颗,晶晶亮亮,从天而落,在地上铺满了一层精致的碎银屑。
那些让人恨不得一头扎进山涧里撞死的烦乱和痛苦,似乎也被这星星点点的凉意安抚,不知何时,不知多久,终于逐渐平静下来,让崩溃失控的人逐渐回过味儿来,原来自己还是活着的。
可是好像在刚刚已经死过一次了。
任非踉跄地站直身体,迟钝的神经这才意识到,旁边有人,不知道已经陪他站了多久。
他还没找回勇气转头看,一根烟已经先于他,递到了面前。
打火机的声音,随之烟草的味道腾起,在清清凉凉的冰雪气息中,显得更加尖锐浓烈。
他终于把烟接过来,微微侧头,正好看见谭辉吊儿郎当地斜靠在篮球架子上,朝天空吐烟圈。
谭辉看了他一眼,兀自打着了火,任非犹豫一瞬,叼着烟凑过去,就着他们队长的手,把烟点着了。
两个人谁都没说话。
直到谭辉一根抽完了,十分不拘小节地把烟屁股随手扔在地上抬脚踩灭了,抬手没轻没重地在任非刚长好的枪眼上捶了一拳,“小任同志在这次异常复杂的整个案件中表现突出,回头儿哥给你申请评先进!”他说着挤眉弄眼不怀好意地故意用夸张的目光往任非受伤的地方瞄了瞄,“放心吧,就凭你英勇负伤这两回,咱队里的哥哥们也不能亏待你!”
这话说的简直跟土匪流氓别无二致,但任非从接烟开始就吊起来的心却突然松了一下。
谭辉说的话糙,但意思很明确——入队以来,他的拼命,他的成长,他的进步,连惯常瞧不上他的老乔也毫不犹豫地承认。队里所有人都是凭他自己的表现接纳他的,之前没有人因为他后面的局长老爸让着他,现在也不会有人因为他有一个等着被双规的老爸而排斥他。
任非心有所动,喉结滑动,有些哽咽,“老……”
说谢谢的话刚开了个头,就被他们队长堵了回去,“诶,什么谢谢抱歉对不起之类的,就甭说了啊,没用,你没对不起谁,我也没做什么值得你感谢的事儿。”他一本正经地说道一般,忽然又咧嘴一笑,“再说,咱队里也不兴那个。真要表达表达,赶明儿等发工资了,叫哥哥们凑一桌就行了!”
这么一说,倒是把任非逗得弯了弯嘴角。
谭辉这段时间忙的也脚打后脑勺的,出来一根烟的功夫就着急得回去坐镇,说完跟来时候一样,连个招呼也没打,拍拍屁股撩了。
临走远之前隔着风雪,嚎了任非一句,“抽完风了早点回去,别跟杨局似的弄发烧了,他病好回来还得纳闷儿,怎么这病毒感冒还带隔空传染的!”
任非这一下,倒是真心实意地笑出了声。
不远的办公大楼二楼,梁炎东站在某扇能看见小操场的窗户前,隔着淅淅沥沥的小雪,看任非的身影从那个差点垮下去的颓靡样子,到谭辉离开,他一个人慢慢重新站直的挺拔姿态。男人深邃瞳孔还没完全浮起的担忧转瞬已经褪去,他抬头看看逐渐放晴的天空,慢慢挑起嘴角,勾出了一个平淡而真实的弧度。
风雪过后,新年,马上就要来了。
——【全文完?2017-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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