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非对于胡雪莉其实有点夹杂了敬重的喜欢,这种喜欢不涉及男女之情,真要揪出个原委的话,任非自己觉得,可能是因为他妈去的早,所以他性格里有些扭曲的缺陷,更容易对比自己年纪大的女性产生某种莫名的好感。
说白了,就是少年缺爱,所以有点恋母情结。
但是在这方面,他把分寸控制得很好,除了最近跟花店的女老板杨璐有点意外的、不可言说的暧昧外,跟他狐狸姐,他始终都保持在插科打诨嘴贱求关注的地步,胡雪莉说一句,通常他要笑嘻嘻地缠上三句,有点小孩子的顽皮,倒是也不讨人厌。
但是今天,胡雪莉话音落下,他却没打开话匣子。闻言他正在摁手机的手指微微顿了一下,然后终于抬起头,看着石老司机以毫米的距离从一条两车留出的间隙里七拐八扭直冲康庄大道,他微微吐出口气,解释道:“本来谭队是说让我跟他留在那边的。但是我想……看看死者的样子。”
任非微微抬头,看着窗外逐渐刺眼的阳光,微微眯了下眼睛:“钱禄火化已经死无对证,但我是咱们这里唯一见过他死相的人。我想看看……穆彦的死相,跟他一不一样。”
………………
…………
一不一样呢?
当一行人拖着监狱带出来的几个尾巴终于到了东林二院,又在停尸房里看见死者的时候,任非发现,乍一看,穆彦跟当初的钱禄,其实是差不多的。
穆彦身上的化学染料显然也已经被清理过了,但是跟钱禄一样,一部分染料沁入表皮,尸体浑身上下都染着一层淡淡的桃红,就好像整个人是被塞在蒸锅里蒸熟了才死去一般。
带他们过来的法医还是当天给钱禄做尸检的那两个小年轻。在几个人简单看过尸体之后,当天跟任非说尸检结论的那个人对正从工具箱里掏手套带上的胡雪莉说:“该检查的该化验的我们都已经做完了,现在就是有几个疑问想不通。报告在这儿,要不你先看看?”
昌榕分局法医组的扛把子人物胡雪莉同志戴手套的动作微微一顿,继而把戴上一半的手套又摘下来,从对方手里接过了那薄薄的两页纸。
——尸检报告,胡雪莉这辈子跟它打的交道,怕是要比上学那会儿自己填过的考试卷子还多。一行行看下来,她几乎立即就发现了对方所说的“疑问”。
按照监狱现场的情况和相关目击证人的陈词来看,穆彦是被吊在工厂房梁上的,刚才在监狱的时候,当时在场的管教说,穆彦被吊在上面毫不挣扎一动不动,所以他们无法分辨被吊上去之前,穆彦是不是就已经被勒死了——这一点从尸检报告和尸体情况来看是不可能的。
一般被勒死的话,勒绳在脖子上留下的索沟呈环状水平状,索沟的深度均匀而结扣处有压痕,死者颈部肌肉有断裂或出血,并且多见抵抗伤。
但是穆彦的脖子上,索沟着力处水平两侧斜形向上,索沟的位置在舌骨与甲状软骨之间,索沟中间着力处深而两侧浅,颈部肌肉不见出血——在这几点上,死者脖子上的伤痕是符合缢死典型特征的。
但是让胡雪莉感到奇怪的是,尸检报告上还写着一句:死者舌骨大角及甲状软骨无骨折,颈动脉内膜有少许断裂伤。
这与缢死的特征却是完全相悖的。
舌骨大角和甲状软骨骨折,颈动脉内膜断裂,这是缢死之人的致命特征。可是在眼前这句尸体上,却没有。
那么从这两点上其实可以初步得出结论,死者被吊在布条上的时间尚短,掉进染池的时候,致命伤还没有形成。
可是,如果他不是缢死的,当时死者手脚皆没有被束缚,他掉进染池的时候为什么不挣扎?真的是自杀?谁会把自己脱的一丝不挂地跑到众目睽睽的工厂去,让诸多狱友目睹自己吊在房梁上,再挣断绳子落尽漂染池里淹死?除非穆彦是个喜好清奇暴露成狂的智障,否则稍微正常点的人都不会做这样的事。
然而,那份报告再往下看……胡雪莉微微拧了下浓黑的秀气眉毛,表情越发的难以描述。
死者的口鼻检测出蕈状泡沫,气管、支气管、肺泡和胃内皆有少量溺液——这是溺死者的特征,可是偏偏这些特征非常的不明显。
刚才说话的那个男法医始终观察着胡雪莉的反应,看她脸色怪异地凝重起来,这才复又开口,“就是这样的。照目前的尸检结果来看,我们无法确定死者究竟是缢死还是溺亡。”
他说话的时候尾音微微上挑,有点儿轻漫的傲慢,任非当即眉毛一立,有点恨不得想揍他的意思。
但是没等到任非出声,胡女王先是眉毛一挑,瞥了说话的小男生一眼,随即反问了一句:“无法确定?”
“从目前已知的信息看,就是这样的。”男法医摊摊手,“更加深入确切的,得等解剖之后才能得出结论。但是之前你们没人过来,我们不方便就这么把尸体打开。”
胡雪莉最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再没说话。
在那后来她甚至连眼皮儿都没再抬一下,把那份尸检报告往谭辉手里一塞,径自戴上手套口罩,直接越过挡在前面的二院男法医,轻车熟路的朝尸体伸手,用两根手指捏着死者的下颌稍稍抬起,同时一点儿不客气地指挥旁边看着那男法医一脸不爽的任非:“任非,我说你记。”
任非:“好嘞!”
男法医:“……”
“死者脖颈索沟3.5厘米,从伤痕来看,与我们在现场看见的布条吻合。索沟着力处及两侧有轻微摩擦痕迹,由此可以推断死者生前在被吊在上面的时候曾有过短暂的小幅度挣扎——”胡雪莉说着微微顿了一下,她小心扭过穆彦脖子的时候,在穆彦右侧颈动脉上发现了一个拇指大小的、在染料颜色的掩盖下显得非常不起眼的、类似于尸斑样的痕迹。
她在那个瞬间抬头看了一眼正跟随着她的手落下目光的谭辉,想说什么,却最终咽了回去,“右侧颈动脉有一处不明瘀痕……”正说着,她的话忽然又顿住了。紧接着她的眼睛亮了亮,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她带着手套的手指轻轻在那处瘀痕上抚过,继而一把拉过旁边的谭辉,从他不太自然握拳的右手里硬是把拇指掰出来,然后摁着谭辉的手指,在距离尸体皮肤表面不到毫厘的位置,虚虚地停下来,左右对比了一下。
谭辉:“……”
半晌,狐狸女王放开谭辉的手,再开口的时候,话是接着上句说的,但语气已经非常笃定:“——不是不明瘀痕。此处瘀伤系成年男子拇指用力按压所致。”
任非在按手机做记录的间隙抬头崇拜地看了他狐狸姐一眼,末了一脸骄傲朝旁边两名穿着白大褂的奶油小生抬抬下巴示了个威。
“但是……”刚才始终负责跟胡雪莉“交流”的男法医张了张口,话刚起了个头儿,就被他面前的这个看上去冷面无情的干练女人毫不客气地截口了,“但是,非但这个尸检报告里没有写明,连尸体左手腕静脉处有一道长约1厘米的利器割伤,也没人发现。”
她说着,小心地稍稍抬起穆彦僵冷的左手,果然,掩盖在红色染料之下,此刻仍留着一道细细的割痕,她在伤口边缘摁了摁,因为尸体僵冷而闭合的伤口随之再度裂开,胡雪莉抬头又看了任非一眼,“伤口深约0.5厘米,已经伤及静脉。”
胡雪莉的那一眼含义非常明显,几乎让任非立刻就想起了他在漂染池边上偶然发现的那滴血迹。
“所以那滴血是死者自己的?”
胡雪莉略一颔首,将死者的左手轻轻放下,直起腰来,“极有可能。不过准确的结论,还要回去做化验比对才能出来。”
“另外,”她想起二院的尸检报告上写明的,死者背部有摩擦伤,当即毫不犹豫,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怪力,一个看上去瘦瘦弱弱的姑娘,竟然一个人附身弯腰半抱着尸体翻了个个儿!
——穆彦被掉在工厂房梁上的时候就已经不着寸缕了,死后尸检更没人给他穿衣服。而作为一个未婚女性,面对这样一个浑身透着诡异桃红的裸。体男尸,胡雪莉竟然能面不改色地一手扳着他的肩,一手托着他的腰,目不斜视地把人翻过去!
除了昌榕分局的刑警们,在场男士内心纷纷表示:这般如龙卷风一样彪悍的真?女汉子,这辈子还是头一次见……
至于来自昌榕分局的这些胡女王的战友们,大家也在内心纷纷表示:我狐狸姐说了,干了法医这一行,男女性别差距在她眼里就是根毛线,比这更离谱的事情,她都干的多了去了,这算什么!
而就在在场男人们心中震荡的时候,胡雪莉已经检查完了尸体背后的伤痕,又把人正面朝上放回来了……
看完了,反而像是稍稍松了口气:“背部创伤跟二院给的尸检报告内容一致。不是致命伤,应是在石台阶、质地较硬棱角锋利的木板、或者铝合金一类的锋利且坚硬的东西上拖拽磨砺所造成的。”
按目前初步尸检所掌握的情况来看,机械性窒息和溺亡的特征都不明显。对着尸体无法确定真正死亡原因,别说是任非那有限的从警经历,就算是胡雪莉,从事法医职务这几年,也鲜少遇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