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任道远喊,任非刚转了半个脚跟的动作顿住,他暗自摸了摸自己那个装着一叠文件的单肩包,叹了口气,最终还是说服自己,走到姑娘的身边坐下了。
落座之间,目光不经意跟姑娘的眼神碰在一起,年轻的刑警同志触电似的收回目光,眼角一不小心又瞥到姑娘雪白的大腿,顿时浑身不自在……
尼玛!这都什么年代了,老爷子领着姑娘来给自己儿子相亲是什么鬼?!
他还不能说走就走!都特么是这个减刑申请给闹的!
任非心里咆哮着发泄了一下,表面上垂着眼睛,目不斜视地把自己的挎包摘下来,进退之间,自己的目标也很明确——
他是为了梁炎东才坐在这里的,至于相亲什么的,想都别想。
打定主意,他悠悠地拿过茶壶给自己面前的茶杯倒满了,至于对面他爸在介绍旁边姑娘的时候都说了什么,耳朵里根本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等任道远说完,他已经斯条慢理地喝光了一杯茶水,放下茶杯,挑眉吸了口气,仿佛做足了心理建设似的,终于转头重新看向自己旁边羞答答低着头的姑娘,明明该是一张飞扬跋扈表情的脸,此刻竟然写满了绅士,声音虽然透着些掩饰不住的不耐,但是胜在徐徐动听:“小姐,我想我们大概不太合适。我这人性格不太好,脾气爆,还毛躁,再说我现在也没有定下来的打算。而且我吧,现在就是一小警察,工作平时也不得闲,我觉得你条件这么好,值得找一个更好的人来照顾你,你说呢?”
他几句话说得谦和有礼,贬自己捧对方,兼之还隐晦地说明了,今天这个相亲完全是他爸安排的,他不知情,所以就算姑娘觉得打脸,也跟他没关系。
前前后后,几乎滴水不漏。
同样的话让他队里的同事们听见,一准儿得认为这混小子吃错了药。
其实对于任非这个身份而言,说话的艺术从小耳濡目染,他懂,只不过基本不用,因为在他现在的生活圈子里,用不着。
姑娘垂着眼双手握着杯不说话,全景窗外面夕阳的颜色洒进她的茶杯里,在水面铺上一层淡淡的暖色,映得女孩的双颊更加绯红。
那边服务员在陆续上菜,骨瓷摆在红木桌面磕出的轻微声响,反而让饭桌上沉默的一对小年轻更显尴尬,任道远皱眉清清嗓子,拿着公筷给姑娘碗里夹了块酱汁浓郁的红烧排骨,话却是对自己儿子说的:“男子先齐家而后平天下,终身大事定了心才能定。工作再忙,跟找女朋友也不冲突。”
“那齐家之前还得修身呢,”任非从鼻子里哼哼了一声,嘴角勾起那种摆明要跟他爸对着干的弧度,自己也往嘴里塞了一块排骨,嚼吧完满不在乎地耸耸肩,“我身都没修好,怎么齐家。”
任道远闻言一扬眉毛,“你身上哪坏了,说出来我给你修!”嘴上训斥着,手下却是很诚实地又往任非碗里夹了一筷子那个排骨——他儿子爱吃。
任非任由他爸夹菜倒也不拦着,只是碗里香气诱人的排骨浓油赤酱,他却偏偏就把筷子放下,不肯再动了。咂咂嘴,刚才对姑娘的谦和早就在跟他爸的一来二去中灰飞烟灭,他微微挑着眼皮儿,明知道他爸看不上他吊儿郎当的样子,偏偏痞气全开地靠到椅背上,翘起二郎腿,抖着腿故意噎对面那只市局没人敢惹的老虎,“我功能不全,您也给修得好?”
“说的什么混账话你!”
“咣当——”
“……”
任道远一声咆哮,旁边的姑娘也不知道是被任道远的嗓门吓的,还是被任非的话骇的,刚夹起排骨的筷子一松,到嘴边的肉直线往下掉,她似要挽救,手忙脚乱扔下,筷子又打翻了面前的盘子,一溜鲜艳的油亮酱汁都翻到她的白色包臀连衣裙上,紧接着小盘子又跟着那块排骨一起生生不离地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姑娘“哎呀”一声,赶紧拿着旁边的湿毛巾在身上蹭,可是为时已晚,好好的一朵白莲花似的小裙子,顿时一身脏污狼狈不堪。
“这可怎么办,我怎么回去呀!”姑娘手足无措,尴尬万分,扔掉徒劳的毛巾,又是着急又是狼狈,求助地看向任非的时候,眼圈竟然都已经微微红了。
大夏天,谁也没有两件衣服可给姑娘披一披救急,再说,就算任非有,他也不会把衣服给个陌生女孩披上,他就是特性儿,自己的东西,不愿意给无关紧要的人沾。
他略略皱眉,目光从姑娘沾满汤汁的胸前一直扫到那盈盈一握的小蛮腰上,姑娘被他看得越发不自在,情不自禁把手放在腿上挡了挡的时候,任非才放弃继续观察揣测的意图,直截了当地问:“穿多大码衣服?”
“啊?”他问的太突兀,女孩有点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才下意识地回答:“……M。”
然后任非就站了起来,从挎包里把钱包翻出来,离席之际,没管他老子,只自顾自地给姑娘留下两个字:“等着。”
姑娘惊疑不定地看着他走又不敢多问,直到大概十几分钟后,看见他拎着一个很精致的黑色手提袋回来,在姑娘呆怔的表情中,把手提袋递到她面前,“拿去换上吧。”
——里面也是一件白色的连衣裙。
姑娘感激地道了谢,拿着手提袋挡在身前飞快地去了洗手间,餐桌上终于只剩下父子俩,任道远抽空点了根烟,品着他儿子的一系列反应,觉得今天这场相亲有门儿,“怎么样,人姑娘不错吧?”
任非轻飘飘地瞟了他爸一眼,不痛不痒地冷哼,“您要喜欢您娶,反正我不要。”
“少跟我扯淡,”这些年,任道远面对任非,养气的功夫都快要修炼到了第十层,嘴上严厉,态度却并未在意。抽了口烟,沁人心脾的焦油味道让任道远微微眯了下眼睛,“你要没那个心你给人买那衣服,我看那包装,一件至少花你半个月工资吧?”
“这好歹是个姑娘家,被你骗来相亲,还得穿着脏兮兮的衣服灰头土脸的回去?有这道理吗?”任非翻了个白眼,“您要是看不过眼,那您把买衣服的钱还我就行了,反正我也是替您善后。”
“越说越不像话!”任道远呵斥一句,这时候服务生来清理刚才被打碎的盘子,任非站起来给服务生让地方,顺势把包里的文件抽了出来。
看见那一叠白纸,任老板的眼皮儿不受控制地挑了一下,“我就知道,你个小兔崽子今儿这么痛快的答应出来跟我吃饭,肯定是有事。”
任非吊儿郎当地梗了梗脖子,把文件递到他爸面前,“那您约我出来吃饭,不也是‘有事’么。”
服务生很快退了出去,任非坐回来,任道远拿到文件看着上面“梁炎东”三个字,瞳孔猛地缩紧,震惊之下连跟儿子拌嘴的事儿都忘了,“梁炎东?哪个梁炎东?”
“还有哪个,就是前几年经常协助你们破案的那个梁教授啊。”任非奇怪地看了他爸一眼,“我就挺不理解的,他才淡出公众视野多久,你们怎么就都不记得这个人了?”
其实不是不记得。
有的时候,是因为某个人或者某件事自带雷区,不方便提起,所以记忆也跟着启动避雷针功能,时间久了,也就刻意慢慢遗忘。
就比如梁炎东这个人。
任道远把还剩半截的烟重重地戳在烟缸里摁熄,一对透着严肃的刚正剑眉狠狠地拧成川字——
梁炎东……三年前在自己最器重他的时候,干出伤天害理的奸杀幼女案、被判无期的梁炎东。
从对方入狱的那天起,任道远就没想过,“梁炎东”这个名字还有再闯回他视野的这一天,他更没想过,三年后,把这个人重新搬到他眼前的,竟然是自己的儿子。
文件至此,任道远再没往下看,背扣在餐桌角落里,神色渐渐严肃起来,“你自己说吧,怎么回事。”
任非也不犹豫,同一件事,下午跟杨盛韬说这件事时他嘴都张不开,现在因为对面坐的是他爸,却根本没有丝毫障碍,“您不说这顿饭要给我庆功么?我就跟您说一声,这功用不着庆,因为立功的人不是我。”
“不是你?”某种不好的预感几乎电光火石之间猛地重重打在神经上,任道远神色微变,眉毛登时一竖,官场上多年修炼出的气场绝壁不是开玩笑的,说正事儿的时候这中年男人不怒自威,一把餐桌椅,愣是被他坐出了龙椅的气势来,“任非,你给我把话说清楚。”
于是任非就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的始末又说了一遍……
同一件事,他在减刑申请里写了一遍,下午跟杨盛韬说了一遍,这又跟他爹复述了一遍……他觉得自己跟念经的似的,一个梗反反复复的讲,讲到最后,心里那个对传奇人物的崇拜之情都快要磨没了,他烦躁地抬手搓乱了自己的短发,“反正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儿,您手边那个是我给梁炎东写的减刑申请,您看看,您能不能把这事帮我办了?就当是我求您一回——我都答应他了,我不能言而无信。”
“你不能言而无信?”市局的大BOSS听完怒不可谒地“啪”的一下把文件砸在餐桌上,震得碗碟都带出不堪重负的声响,“好啊,我回去就把你这减刑申请变成你的离职申请!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从今以后,你也甭想再给我瞎胡闹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