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话说到一半他就说不下去了,任非亲眼看着他们快退休的老局长目光扫到文件上的时候猛的一顿,紧接着嘴角抽搐着话锋生生一转,赫然拔高声音:“——减刑申请?还是梁炎东的!?你跟他是怎么扯上关系的?!”
任非心说就是为了破张帆的案子扯上关系的,要没有我跟他扯上关系,兴许杨局您现在就因为市局限期破案的军令状被退休了。
要是搁平时,这话他非得说出来不可,然而现在心里想的和嘴上说的没法统一意志,实际上他说出口的,就只有干巴巴的一句,“里面都写了,要不您先看看再说?”
他是怎么找上监狱里那个无期罪犯的,梁炎东是怎么协助破案的,当初他说出的那些至关重要的推断实际上都是源自何人的,减刑申请书后面事无巨细,桩桩件件都写的清楚明白。
以至于杨盛韬看完恨不得把那叠A4纸甩在任非脸上。
“你小子……你可真给我长脸!”老爷子气得把文件扔回桌案上,哐当一声拍着桌子猛地站起来,“这边热热闹闹的要给你评先进,你倒好,自己先搁怀里揣了个雷!现在拿出来,是想炸死谁你说!”
“老爷子,您别生气。”任非眼见着杨盛韬拄在桌子上的胳膊都有点抖,他连忙上前两步,伸出手想扶却又不敢,就这么虚虚地举在半空,动作尴尬怪异得不行,“当时市局就给了三天,我这不就是……想了个或许能破案的办法么。”
“你这是什么态度?”杨盛韬一把挥开他架在身前的手,“违反纪律!你还有理了?就算你认为梁炎东对案件侦破会起到作用,为什么不提前打报告,为什么擅自行动!”
任非低着头挨骂,自己小声在下面嘀咕:“那我要提前跟你们说了,你们还能让我去么……”
“你说什么?!”
“没,”在外面天不怕地不怕的初生牛犊,这会儿在他们局长面前硬着头皮陪着笑,“我就说,我不评先进了,反正实际立功的那人也不是我,我顶多就是起了个传话跑腿的功能。真正立功的人是梁炎东,所以杨局您看能不能……把这个减刑程序给走一走?”
“我怎么走?我拿着一纸文书到监狱,到高法去跟他们说,这案子是梁炎东帮忙破的,梁炎东立功了,你们给减减刑?”杨盛韬说着拿起先前被他摔在桌案上的申请书跟任非比划了一下,紧接着又怒摔回去,“他是怎么立功的,我们是怎么给他提供便利让他立功的,前期申请在哪,相关文件又在哪?!”
“……”向来嘴上不吃亏的男人被问的哑口无言。他确实没考虑那么多,事实上,在他敲门进来之前,对这件事抱有比较乐观的态度,因为就算出发点违规,但毕竟结果是好的。梁炎东帮忙破了案,这是事实,法外还有人情在,道理一说,他觉得还是能讲得通的。
可是终究没想过,减刑的流程要从监狱一路走到东林市高级人民法院,真论起来,各个都是讲法不讲情的地方。他让杨盛韬两手空空光凭一张嘴去申请给重刑犯减刑,这本身都不是说为难老局长那么简单,这是拉着他一起违纪。
任非汗颜地不敢抬头看杨盛韬,老爷子看他那样子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你以为只是拉上我违纪吗?整个一个支队,侦破案件却是背地里靠了重刑犯指挥,你一个刚入职的警员这么胆大妄为,是不是别人指挥,没有没上级授意?!”
任非一听猛地抬头,他瞪大眼睛,瞳孔微张简直不敢置信,“杨局,这跟谭队没关系!他到现在还不知道这事呢!这是我一个人的主意,有什么责任我自己担着。”
“我信你别人也信?就谭辉那个脾气,这些年明里暗里得罪过了多少人,有多少人暗地里等着看他出错,否则他立了多少功,为什么到现在一直还只是一个支队长?这些事,我不明着跟你讲,是不是你这辈子也看不明白!”杨盛韬从桌子后面绕出来,围着办公室踱步,一边想办法收拾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烂摊子,一边怒不可谒地朝任非吹胡子瞪眼,“毛毛躁躁为所欲为屡教不改!你自己担着?——你就不能想一想,你不是孤军奋战,你们是一个团队!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这种事,你说是你一个的问题,实际哪个不得跟着你一起吃瓜落儿!”
“……我错了。”任非脸上阵红阵白,他刚才是不敢抬头,这会儿是真的没脸抬头了,“老爷子,您别着急,这事是我闹出来的,我想办法解决,处分什么的,我都受着,不会让其他人受牵连的。”
“……”杨盛韬脚步猛地顿住,他转身朝任非看过去,这小子到队里半年多以来,这还是他头一次听见任非这样正儿八经的道歉。其实他知道,任非虽然经常性的冲动妄为,但本质并不是那种有劣根性的孩子,他也相信任非之所以这么做,出发点只是希望队里能在市局限期的压力下尽快破案而已。
仅此而已,他冒进,但是没想贪功。
半晌,老局长叹了口气,摆摆手,“你先回去吧,这事跟谁都别说,其他的,交给我解决。”
任非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欲言又止地问:“……您打算怎么解决?”
杨盛韬知道他最关心的是什么,几步走回去,把那份减刑申请拿起来拍进任非怀里,“单我一个,我不怕被谁牵连,但我得对其他人负责。你觉得我胆小怕事也好,自私官僚也行,总之很抱歉,我没法对其他人说这案子是你违规找梁炎东破的。至于表彰大会,我会跟上面说取消,丢不起这个人。”
“可是……”任非直直地看着杨盛韬,犯错的人是他,他感到汗颜,他无法面对,但是此时此刻,他必须为梁炎东争取对方应该得到的权益,“这对梁炎东不公平。他只是——”
“够了!”杨盛韬很少会这么断然打断谁的说话,但是如果不打断,老爷子觉得自己的血压马上就要不受控制了,“你要觉得良心不安,非要把这事闹出来,我也不拦着你。但减刑这事找我没用,我办不了。你要非得闹,就去找那个真正说得上话的人吧。”
任非一怔。他没想到,从他入职那天起就知道他底细,却从来三缄其口的老局长,这会儿竟然会把那人直接抬到面儿上来说。
第18章 父子…
任非灰头土脸的从局长办公室出来,手里的那份减刑申请怎么拿进去又怎么带出来,他随手抹了把额头上细密的汗渍,往自己工位走的一路上都在思考老爷子最后说的那句话,纠结着要不要给那个“真正说得上话”的人打电话。
好巧不巧,他正犹豫不决,手机里就偏就在这时候响起了那个让人听了就讨厌的铃声。
任非这回接的比往常快,电话那边中年男人的声音,给了个位于市里一家购物中心顶楼的中档餐厅地址,理由是“非非,你快俩月没回家了吧?晚上出来吃个饭,咱父子俩聚聚,顺带给你庆功。”
没错,父子。
任非是个不大不小的官二代,市公安局的大老板任道远就是他亲爸,而他是那个不靠关系路子、在亲爸一万个反对下打死也要进刑侦队的不肖子。
打从任非进警队的第一天开始,任道远就私下里嘱托杨盛韬照顾着点他儿子,但是市公安局长家的小公子,除了之前夺枪差点伤及平民的那次之外,在他们分局混到现在,真没靠过他老爸什么。
对任道远,任非心里始终有个死结打不开,所以看不上他爸,更不愿意求他爸,这么多年来,上次差点被撸掉警籍是第一次,而今天为了对梁炎东的承诺,他豁出去了,准备去求第二次。
父子俩的饭局这些年来第一次没费什么周章地简简单单就约成了,但是任非怎么也没想到,晚上这顿饭,不是父子间的家长里短,这特么是他爸想方设法给他安排的相亲宴!
一张靠窗的桌子,他爸坐在一侧的外边,一个长相酷似某网红,打扮的貌美如花的姑娘坐在他爸斜对面,姑娘坐的那一侧外面留出来的位置不用想也知道,是给他的。
餐桌几步远之外,单肩包里塞着梁炎东减刑申请的任非实打实地愣了一下,当了多少年的公安局长,任道远的职业敏感,对周围情况的洞察力不是盖的,任非转瞬之间从怔愣中缓过神儿来,二话不说转身要走之际,被他明察秋毫的亲爹逮了个正着儿……
“非非,这儿呢。”
任道远也没说破,好脾气地对儿子摆摆手,示意他过来,没了电话这个障碍,任道远的声音听起来更加沉和浑厚,言语间的和蔼疼爱与普通家长无异,只是在那个位置多年沉淀出的积威却在不经意间透出来。
可实际上知道任局底细的人都清楚,在局里说一不二的大老虎,跟他儿子是没有半点“积威”可言的,他把任非这根独苗当眼珠子疼,然而“眼珠子”不领情,总是变着法的让他疼。
至于任非跟他作了十几年的原因,他自己也知道。也是因为这个,他愧疚,他觉得自己欠他儿子的,所以这些年来由着任非跟他梗,能忍则忍,忍不了父子俩偶尔也会吵得不可开交,吵完任非摔门而去,他听着下楼的动静儿,拨着电话一边骂“小兔崽子”,一边嘱咐任非“开车小心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