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外观看,车很新,油漆是没有经过重喷的原装车漆;车身很干净,包括轮胎也是,泥灰不多,像是前不久才精心擦洗过;拉开前车门,死者灰色的外套放在副驾驶座上,掀开,下面是一个皮质电脑公文包;方向盘和中控台被擦得发亮,杯架处有一只黑色的保温杯,小搁物格子里放了几枚一元钱硬币;副驾驶座前方的储物柜里找到了死者的驾驶证、行驶证、一些车险单据以及一些广告单;后座上放着一盒生日蛋糕;音响里之前播放着一首粤语歌曲;后视镜上没有任何吊饰,也没有安装行车记录仪;前挡风玻璃倒是有点模糊,上面有一些水渍,看上去像是……
马牛把脸凑近,仔细辨认了一下。他大吃一惊,因为干净的玻璃上显现的水渍分明是两个字,虽然已经模糊不清了,不过马牛确定这两个字就是自己的名字。
马牛掏出手机将这个水渍字迹拍了照,同时在脑海中努力回忆了一下死者的样貌,却怎么也想不起在哪儿见过这个人。他检查完后备箱之后(同样干净得出奇,什么东西也没有),又问了交警一些细节,包括接到报警之后他花了多长时间到达现场、刚发现车时的状况(未熄火、车门从内锁死、死者已经叫不醒),以及他的处理方式(拖车、破窗、人工呼吸)等等。整个过程合乎程序,看不出有任何问题。
随后,红色森林人被拖车拖往就近的交警大队。死者家属已经联系上了,正在赶往医院。一切都处理妥当,交通也恢复了正常。虽然马牛对写在挡风玻璃上的字心存疑惑,但这里显然已经不需要他了。于是,他跟胡警官打了声招呼,坐回一直等着他的出租车,准备先回单位。
来到刑警队,多数同事已经下班了。刑警队队长徐一明还在电脑前忙活着。他四十岁上下,身材高大,是那种符合国产电影导演想象中的硬汉形象。他热爱健身,不管天气冷热,警服里面只穿一件紧身的短袖T恤,颜色在黑白灰之间切换,再加上他短头发,黑皮肤,一口好牙,整个人看上去非常适合作为警察的代表被拉出去向公众展示。每次宣传部门或者电视台要来公安局拍宣传片,他都会出镜,他也喜欢出镜。这不,下下个月就要在北京举行一个国际环保会议了,上级要求他负责这次外宾的安保工作。马牛觉得光是他这个人出现在外宾面前,各国代表的安全感都会增加好几倍。
“徐队。”
“国贸桥怎么回事?”
“死了个人。”
“怎么死的?”
“看起来像是猝死。”
“猝死?我还以为是凶杀案呢!”
“对了,这事儿怎么转到咱们刑警队来了?”
“110报警中心接到电话,说国贸桥发生了案件,让咱们派人去看看。我看今天值班表上是你的名字,就给你打电话了。”
“不过有件事挺诡异的。”
“什么?”
“死者在挡风玻璃上写了我的名字。”
“你的名字?”徐一明没反应过来,“马牛?”
“是的。”
“你确定吗?”
“当然,我连自己名字都不认识吗?虽然有点模糊了。”
“你认识死者吗?”
“不认识。”
“那可能是你看错了。你拍照了吗?”
“拍了。”
马牛拿出手机,找出那张拍有模糊字迹的照片。徐一明凑过来一看。
“就这?”
“是啊!”
“你从哪儿看出这写的是‘马牛’?这不就是些水渍吗?”
“你看这笔顺,明明是……”
“别胡说了。人家一猝死的,临死前不喊救命,还写你的名字?你是谁啊?”
“可是……”
“别可是了。依我的意思,这事到此打住。”
马牛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
“什么意思?”
“马上就要开国际会议了,国贸桥上死了个人,你一定想早点息事宁人,免得传到上级那儿,影响你这个安保组组长的位置。”
“马牛,你把我徐一明看成什么人了!我堂堂一个刑警队队长在你眼里就是这么个形象?”
“希望是我想错了。”
“当然是你想错了。你觉得诡异是吧?有疑问是吧?那你尽管去查。不过我告诉你,如果这事被你闹大,造成不良的社会影响,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些破事,已经不止一个人到我这儿来告状,说你马牛放着好好的刑警不做,夜里跑去酒吧说笑话,影响极差……”
“谁?”
“什么?”
“谁在打我的小报告?”
“我没必要告诉你。”
“行吧!”
马牛转身就走。
“你去哪儿?”
“朝阳医院。”
“去干吗?”
“当然是去了解一下死者的死因,难道说笑话吗?”
“我要求你每天过来跟我汇报……”
徐一明话还没说完,马牛已经快步走出了门。
二十分钟后,马牛来到了朝阳医院。穿过大厅,坐电梯下到负二层,来到了太平间。这地方他来过无数次了,其中记忆最深刻的是他多年的搭档被一名精神病人当街捅死后送来的那一次。从那天起,这个地方在他眼里就永远变成了黑色。
然而,电梯门刚打开,一种出格的色调让他眼前一亮:一个光彩夺目的女人独自端坐在靠墙长椅上。她带着法式贵妇的礼帽,一身黑色中性西服条纹套装,红色亮面的高跟鞋,戴着黑纱手套的掌心里捏着一只浅棕色的皮质小香包。她的上身挺得非常直,像是受过某种形体训练,使得整个人看上去气质非凡。不过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脸:白皙的皮肤,深红的嘴唇,灰色的眼影,一种恰到好处的浓艳。配上冷淡却又隐含悲伤的神情,她好像刚从慈善晚宴归来的电影明星。她对马牛的出现并没在意,而是继续沉溺在她的情绪中。
马牛先跟当值的周医生打了声招呼。周医生对马牛的出现感到有些惊讶,从他的诊断来看,死者是因为过度劳累引发心源性猝死,属于正常死亡,而通常马牛出现都是因为非正常死亡的刑事案件。马牛解释自己只是来看看。周医生点点头,表示已经签发了死亡证明。
“不需要解剖吗?”
“不需要,就是正常死亡。死者家属在那儿,她也没提出这种费钱又费劲的要求。”
说着,周医生指向那个坐在长椅上的女人。
“你有什么事情还是去问她。”
马牛道了谢,踌躇了一下,然后朝那个女人走了过去。随着他的靠近,她终于抬起头来。某个瞬间,她的目光与马牛碰了一下,又迅速弹开。马牛感觉里面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意味。
“你好,请问你是死者黄天的家属吗?”
女人看了马牛一眼,点点头。
“不用紧张,只是例行公事,”马牛在她旁边坐下,“就简单问几个问题。请问你怎么称呼?”
“我叫谢雨心。”
“你与死者是什么关系?”
“我是他的妻子。”
马牛点点头。
“谢女士,发生这样的事情,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请节哀顺变!”
“谢谢。”
“请问最后一次见到你丈夫是什么时候?”
“昨天夜里,他回来得很晚,把我吵醒了。”
“今天没见过他吗?”
“没有。他一早就出门上班去了。”
“他身体怎么样?”
“他身体一向很好。”
“有没有心脏或者血压方面的疾病?”
“没有……不知道。”
“没有还是不知道?”
“不知道有没有。他有一年多没去做体检了。”
“他是做什么行业的?”
“他是一档电视节目的制片人,工作压力非常大,也很忙,经常熬夜录节目或做后期。”
“这两天呢?忙吗?”
“昨晚他录节目录到半夜三点才回来。今天早上我八点醒来时他已经不在了。我中午还给他打了个电话,跟他说今天是孩子的生日,记得早点回来。当时他答应得好好的……”
她的眼泪瞬间就掉下来了。马牛觉得不能再问下去了,但她似乎并没有打算停下来。
“下午的时候我给他发过一条微信,让他回家之前顺路去拿一下订好的生日蛋糕,他没回我。我就一直等一直等,没想到等来了他的死讯。”
“最后一个问题,你丈夫认识我吗?”
谢雨心满脸困惑地看着马牛,摇摇头。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么问?”
“呃,算了……”马牛没话找话,“孩子还好吗?”
“在家里有阿姨看着,这会儿应该要睡觉了。”
“那我不打搅你了,”想到孩子一觉醒来没了爸爸,马牛就像胸口被人重重打了一拳那样难受,“你先生的遗体,可以联系好殡仪馆再过来领走。车呢,现在在交警队,你也可以随时去开走,损坏的车窗都会照价赔偿的。其他就没什么了。”
“谢谢。”
“那么,我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