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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鸦之影[全三卷] [出版] ([英]安东尼·雷恩)


  练习结束后,他们在难堪的沉默中吃晚饭。餐厅比平时安静许多,一个个空出的座位仿佛能扼杀人的谈兴。大男孩们或同情、或幸灾乐祸地看了他们几眼,但没人提及人数变少的事实,就和米凯尔死后的情形一样,只是规模更大。有些孩子已死,有些生死未卜,但他们或许不会再次出现的担忧和紧张就像一张有形的网,笼罩在众人的头顶。维林等人小声交谈了几句,抱怨身上的烂臭味儿,但言语间并没有打趣的意思。在斗篷底下藏了几只苹果、几块圆面包后,他们返回塔楼。
  天色已暗,还是没人回来。维林心一沉,意识到他们恐怕是这一组仅存的学徒。再不会有巴库斯把他们逗笑,也不会有诺塔用他父亲的格言来烦人。这种预想着实让他不寒而栗。
  他们翻上床铺的当口,门外的石阶上传来脚步声,令他们定格在当场,燃起不敢奢望的期许。
  “赌俩苹果,是巴库斯。”邓透斯说。
  “跟了。”凯涅斯接受这一赌局。
  “嘿,伙计们!”诺塔兴高采烈地打着招呼,把装备往自己床上一扔。他比凯涅斯和维林回来时瘦得更厉害,但不像邓透斯那么形销骨立。他两眼通红,显然相当疲惫。尽管如此,他看起来很高兴,简直像是得胜回朝。
  “巴库斯回来没?”他边脱衣服边问。
  “没。”凯涅斯边说边冲邓透斯笑,后者厌恶地撇撇嘴。
  诺塔把衬衣兜过头顶时,维林发现了一个新玩意儿,是他脖子上的一串项链,穿在其间的似是椭圆的珠子。“这是你找到的?”他指着项链问。
  诺塔的脸上闪过一丝红光,混杂着胜利者的骄傲和期待已久的满足。“熊爪而已。”他说。维林叹服于他那轻描淡写的作态。准是练了几个钟头,他想。他决定死不开口,看诺塔怎么找台阶上,可邓透斯搞砸了他的盘算。
  “你找到一串熊爪项链,”他说,“那又咋了?是从死在暴风雪里的哪个倒霉蛋身上扒下来的吧?”
  “不,我杀了一头熊,用它的爪子做的。”
  他继续脱衣服,假装不在意众人的反应,但维林一眼就看出来,他非常享受这一刻。
  “了不得,杀了头熊啊!”邓透斯出言相讥。
  诺塔耸耸肩:“信不信随你,我无所谓。”
  众人陷入沉默。邓透斯和凯涅斯显然很好奇,但都不想开口——尽管那是免不了的事。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维林忍不住了,他已经很累,不想一直耗下去。
  “兄弟,”他说,“说来听听,你是怎么杀掉一头熊的?”
  “我一箭射中熊眼。它是被一头我猎杀的鹿引出来的。我可不能让它抢走猎物。如果有人告诉你熊要睡过整个冬天,他就是骗子。”
  “胡提尔宗师说,它们只有被逼急的时候才会醒。你一定遇上了一头很特别的熊,兄弟。”
  诺塔用古怪的眼神盯着他,冷漠而高傲,他经常用这种眼神看人,但维林知道这次不一样。“不得不说,我很意外能在这里看到你,兄弟。我在野外遇到一个陷阱捕手,一个粗人,还是个酒鬼。如果我没看走眼,他知道很多有关外部世界的消息。”
  维林一言不发。他已下定决心,不把国王给父亲的恩惠说出口,但诺塔让他别无选择。
  “战争大臣不再为国王效力。”凯涅斯说,“我们听说了。”
  “有人说,他要求国王开恩,让孩儿离开宗会,回到他身边。”邓透斯插嘴,“可战争大臣又没儿子,哪来的儿子还他?”
  他们都知道。维林意识到。我回来的时候他们就知道,所以他们才如此安静。他们在猜测我什么时候走。索利斯宗师一定已经告诉他们,我今天会留下。他不知道是不是能在宗会里守住任何秘密。
  “我在想,”诺塔说,“如果战争大臣真的有个儿子,那个人应该谢天谢地,因为他有机会逃离这地方,舒舒服服地回到家里。而我们永远不会有这种机会。”
  沉默压顶。邓透斯和诺塔彼此怒视,凯涅斯坐卧不安。维林终于开口打破沉默:“兄弟,那一箭一定很高明,竟然正中熊眼。它正在朝你猛冲?”
  诺塔一咬牙,压制自己的怒气:“嗯。”
  “那你还沉得住气,真是厉害。”
  “谢谢夸奖,兄弟。你有什么故事能说来听听吗?”
  “我遇见两个异端的逃犯,其中一个能扭曲人的心智。我还杀了两只倭拉奴隶犬,收服了一只。哦,还有,我遇到了抓捕绝信徒的滕吉斯兄弟和马克里尔兄弟。”
  诺塔把上衣扔到床上,肌肉虬结的胳膊往腰上一插,不咸不淡地皱起眉头。他的自控力值得称道,几乎没有显出失望之情,但维林看得出来,这本该是他得意的时刻,他杀了一头熊。而维林要离开宗会,这本该是他年轻的生命中最最甜美的时刻之一。维林拒绝了诺塔求之不得的机会,可他的经历又让诺塔黯然失色。他看着诺塔,为对方的体格所震惊,虽然才十三岁,可他未来的形貌已经显而易见:雕塑般的肌肉、修长而俊朗的面容。一个能让身为国王重臣的父亲骄傲的儿子。如果在宗会外长大,他将在宫廷的瞩目和敬仰下,演绎出浪漫而跌宕的人生。可现在,他注定要为信仰奉献一生,与战争、贫贱和艰难为伴。这不是他选择的人生。
  “你有没有剥它的皮?”维林问。
  诺塔不悦地蹙起眉头,表示不解:“什么?”
  “那头熊,你有没有剥下它的皮?”
  “没。暴风雪快来了,我没法把尸体拖回去,所以砍下熊掌,取了爪子。”
  “聪明的选择,兄弟,了不起的成就。”
  “其实吧,”邓透斯说,“我觉得凯涅斯惹雪鸮的事儿也挺厉害的。”
  “鸮?”维林说,“我可带回一只奴隶犬。”
  他们互相嘲笑取乐,连诺塔都掺和进来,挖苦邓透斯瘦得不像样的身材。家庭般的氛围又回来了,只是依然不那么完整。这一天,他们比平时睡得更晚,生怕错过下一次重逢,但最终被疲劳压倒。这一觉,维林难得地没有做梦。他伴着一声惊叫醒来,双手本能地摸向猎刀。视线在隔壁床铺上定格,他看到一个魁梧的身影,随即停下手上的动作。
  “巴库斯?”他晕晕乎乎地问。
  那个身影轻轻地答应了一声,在幽暗中一动不动。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没有回答。巴库斯端坐不动,沉默得令人不安。维林坐起身,努力与深入骨髓的睡意斗争,不让自己钻回毯子里。“你没事吧?”他问。
  还是沉默,维林正犹豫是不是该把索利斯宗师请来,巴库斯终于开口了:“叶尼斯死了。”他的语调不带一丝感情,让人不寒而栗。巴库斯总是不缺情绪,不管是欢乐、愤怒还是惊讶,总有情绪陪伴着他,大剌剌地写在他的表情和声调中。可现在什么也没有,只有冰冷的事实。“我发现他的时候,他和一棵树冻在一起。身上没有斗篷。我觉得是他有心求死。米凯尔死后,他就变了。”
  米凯尔、叶尼斯……还会有多少?当这一切结束,还能剩下多少人?我应该生气。他想。我们只是孩子,这些试炼要了我们的命。可他没有怒气,只有疲倦和哀伤。我为什么对他们恨不起来?为什么对宗会恨不起来?
  “上床吧,巴库斯。”他对这位朋友说,“明早还要感谢我们的兄弟所献出的生命。”
  巴库斯颤抖着缩成一团:“我怕睡着了会看到些什么。”
  “我也怕,可我们是宗会的兄弟,也就是信仰的门徒。逝者不愿意让我们受苦。他们送来的梦境会指引我们,而不会伤害我们。”
  “我饿啊,维林。”巴库斯的眼里闪着泪光,“我那时太饿了,什么可怜的叶尼斯死了、我们会想念他,这样的念头、那样的念头,我都没有。我只顾在他的衣服里找吃的。可他身上没吃的,于是我诅咒他,诅咒我死去的兄弟。”
  维林茫然地坐在床上,看着巴库斯在黑暗中哭泣。他心想,野外试炼更像是心和灵魂的试炼,饥饿通过很多种方式考验我们。“叶尼斯不是你杀的。”他终于开口,“对于一个与逝者同行的人,你的诅咒是不管用的。就算你的兄弟听见了,他也会理解,明白这场试炼的艰难。”
  他劝慰良久,但巴库斯还是折腾了一个多小时才睡下,毕竟倦意太浓,无法抵挡。维林钻进被窝,知道睡意已离他而去,明天会在浑浑噩噩的疲惫中度过。明天,索利斯宗师会继续拿杖子抽我们。他意识到。他躺在床上,想着试炼,想着死去的朋友,想着瑟拉和艾林,想着马克里尔,哭得和刚才的巴库斯一样。宗会里有没有容纳这种想法的地方?突然,有个念头冒了出来,响彻他的脑海,令他为之震惊:回到父亲身边吧,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
  他在床上蜷成一团。回父亲身边?这念头是哪儿来的?“我没有父亲!”他不知不觉把这句话大声说出口,直到巴库斯咕哝着翻了个身才回过神。屋子另一侧的凯涅斯也被吵到了,他沉沉地叹了口气,拉起毯子蒙住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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