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一次的相见,其实是用千年不得回到故乡的代价换来的——为了节省力气,阿呜放弃回到极东归墟,千年来,他一直留在这片海域中,如孤魂一般飘荡着,只为了保得小海梦中世界的安稳。
如今垂垂老矣的阿呜,是否还驻留在那里,寂寞地守护着一个没有灵魂的海下之城呢?
故事三:《槐安台》
第零章 红绸古槐
春雨润如酥。
走入这家木姓人家的宅院时,一眼便见植于庭院中央的槐树。
那棵槐树树龄大约已过百年,巨大而苍老,在如针的细雨中,那已经隐约吐绿的枝丫上绑着无数鲜红的绸带——颜色如血,在这温暖的雨天里随着微风飘扬着,犹如这古槐抽出的枝条,于宁谧的清晨中,尤显妖娆诡异。
“请问,你是孟姑娘吗?”一位年过六十的老妇人拄着拐杖站在宅院厅口,她神色怪异地盯着不远处那仰头看着红绸古槐的少女,“孟杉灵,孟姑娘?”
树下那少女年纪约莫十六七岁,发髻上簪着一只银簪子,缀着几朵时令春花,一条长长的乌黑辫子垂在身后,她着一身鲜艳的绣花五彩衣裙,雪白的脖上戴着三四个雕着花鸟图案的银圈。她似乎是外来的异族人,已经远行很久了,肩上还背着一个又薄又旧的褡裢袋。在听到老妇人的声音后,那少女扭过头来,露出一张娇俏的脸来,皮肤透皙,双瞳明亮。在见到木老夫人后,她瞬时笑成一朵花儿,露出两个小梨涡来。她的声音脆生生的,宛若鸟儿,“木夫人,正是杉灵。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久等的人终于出现,木老夫人的脸上却没有如释重负的表情,反而更加凝重起来,因为她看见,那绵绵无隙的细雨中,没有撑伞的单薄少女衣着干燥,发丝在微雨中轻轻飘扬着——那雨,竟近不得她周身!
这个来历不明的少女,究竟是人是鬼?
第一章 木府痴人
木家是寐镇里的大户,祖上老宅几座,良田多亩。靠着这丰厚的家业,木家人世代书香,都指望着一朝有子孙考取功名,离开小镇,飞黄腾达。只是说来也怪,这百年来,木家似乎与文曲星没有半点缘分,莫要说功名,连个秀才都没有。不过木家好在受书香浸染百年,使得这一脉无论男女都是待人谦和,彬彬有礼,因此,作为一方大户,木家在寐镇中也是有着些许名望的。
而木家传到这一代,子嗣甚是单薄,木老爷子同夫人四十来岁才得一子,幼子单名唤个“轩”字,自小聪慧,诗书一点就通,让木老爷子甚是欢喜。
“老身的夫君去得早,如今这院落就单我们娘俩住着,往日还有两三个仆从使唤,但自从轩儿……”老夫人哽咽了一下,继而说道,“自从他得了疯病后,整日自言自语,便将那些仆人都给吓走了。”
孟杉灵跟在老夫人身后走入宅子中,宅子如镇上其他大宅一样,建得阔气又精致,雕花的玄关,青石板铺就的天井,这里的一砖一瓦都透露着古老的气息,连空气仿佛都沾染上了陈旧的木色。少女一边听着老夫人的絮叨,一边注视着这一切,突然间,她的嘴角上扬,似乎在笑——她看见,在她不远处,一身着书生青袍的中年人正坐在马扎上扎着一只风筝,而一个粉嫩嫩的垂髫男孩就蹲在一旁认真看着,脸上带着欣喜的笑意。而那中年男人望了一眼小男孩,将扎了一半的风筝递到男孩面前,温声道,“轩儿,你想要什么花样?”
小男孩闻言认真思考了一番,奶声奶气道,“要五颜六色的!素儿就喜欢花花绿绿的东西!”
“你啊,满脑子都是隔壁家那个小丫头……”男人无奈一笑,“好吧,就画个五颜六色的风筝!”
“爹爹真好!”男孩咯咯笑起来。
——那是一幕平常又温馨的情景,而随着老夫人的脚步,杉灵看到更多的景象:母亲牵着男孩的手从她面前有说有笑地走过。窗下父亲握着幼子的手教他读书写字。年夜里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地吃着团圆饭。以及……
孟杉灵扭头,看见光线微亮的天井中,那秀气的男孩穿着一件柳绿的褂子,一手抓着一把五颜六色的玻璃珠子蹲在地上玩耍,而在他不远处,另有一个梳着双鬟髻的小女孩托着腮安静地坐在一旁,她生得粉雕玉琢,一身枣红的襦裙更是衬得她玲珑可爱。
男孩若是打中了珠子,她便开心地拍手称好,若是没打中,则带着甜甜的笑安静看着。
阳光投射下来,满地的五彩珠子发出晶亮的光。美得叫人惊诧。
突然,一个玻璃珠子咕噜噜地滚落到杉灵脚下,她微微一笑,正欲弯下腰去拾的时候,木老夫人转过头来,疑惑地问,“孟姑娘,你在看什么?”
老夫人话音一落,天井处玩耍的孩子瞬时变成了薄薄的彩色影子,跟随着她方才看到的其他影像,走马灯一般全全飞起来,刹那间在她眼前席卷而过,飞出了窗外……
杉灵回过神来,此刻正是春雨绵绵的时节,这稍显潮湿的院落里,哪里有什么阳光和满地的玻璃珠子?
——她之前看的种种景象,是生活在这宅子中的人的记忆。
世人美好的记忆有魔力,能安抚生灵焦躁的灵魂。纵然像杉灵这般高深的道行,都不自觉被这一幕幕虚无的记忆所吸引,甚至认为那些东西是真的。
少女朝一脸狐疑的老夫人笑了笑,轻声道,“没什么。”
这一家人,在生前定都是非常温柔的人吧?
木家公子木轩的房间是整个木家宅院最好的房间,正面向阳,宽敞明亮,一切家什布置得有条不紊。
孟杉灵随着木母走进木轩的房间时,一眼便见窗外那棵巨大的古槐树。
“轩儿在那里,”木母拄着拐杖指引着孟杉灵来到床边,床帘子一掀,便见里头躺着的人。
饶是有准备,杉灵还是吃了一惊,若不是感知到他尚有气息,她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那厚厚的棉被下,已经快要干枯了的东西是一个活着的人——那人皮肤焦黄,瘦得脱形,两个眼窝深陷,头发更是稀稀拉拉地散落在枕头上。那模样,仿佛是一张薄薄的人皮裹在骨架上,哪里有半点人的生机?!
孟杉灵将手放在木轩的额头上,问,“他已经这样病了几天了?”
“三天了。”木母在一旁答道,“这三天他滴水未进,一直昏迷着,我请了大夫、巫师和神婆,都没有用。我料想轩儿这绝对不是得病了,就算得病,才不吃不喝三天,他也不会变成这样啊!”老太太的声音颤抖,想她此刻已是担心至极。
杉灵撑开木轩的眼皮,见瞳孔一片浑浊,竟是诡异的青灰色,没有一点光泽,更不要说能映出影像了。她脸带疑惑,伸出玉葱一般的手指,轻轻点在木轩的额头上,闭目感知了半晌,才道,“他的确不是生病了,而是被妖孽勾去了魂魄。如今躺在床上的仅仅是一具肉体。没了魂魄的肉体,自然会同一般死去了的尸体一样,腐烂衰败下去。”说这句话的时候,孟杉灵的语气是柔柔软软的,好似天下间所有的事情都不能惊骇到她一样。
而木母听到此处,却是一阵踉跄,向后退了两步才稳住身形,“孟姑娘是说,轩儿,轩儿他已经死了?!”
“木夫人不必担心,木公子他阳寿未尽,若找到他的魂魄再放回来,便不会有事了。”她说得轻松,说罢便在房中随意逛了几圈,没见诡异之处后,她在窗前停了下来,细细看着窗外那株鲜红如血的古槐。
如今惊蛰已过,草木复苏,虽不见盛夏时节那欣欣向荣的景象,但那蛇虫已经出洞,在那古槐树上,就见一队蚂蚁在树干上来来往往,搬运着树下用来祭祀的果品。
“木夫人,那些糕饼是用来祭祀谁的?”杉灵指着树下的祭品问。那是一盘简单的白米糕,由青磁盘盛着,雪白雪白的圆形糕点上撒着晶莹的白糖,上面还盖着一个繁杂的红印,依稀可见红印上写着的是一个“福”字。
“是用来祭奠树神的。这木宅的年头很长,也不知是哪时传下来的习俗,每个月月初和十五,都要盛一盘糕点到树下供这树中精灵享用,也不知是真是假,只当是祖制,违背不好,便一直这样做了。我腿脚不好,这些年来,这事一直都是轩儿做的。”
“那么……那些红绸带也是木公子系上去的了?”
木母点头,“是他亲自系上去的,不过不是为了献祭,而是为了求神。”
杉灵好奇,问,“求什么?”
“求能让我的儿媳素娘往生极乐。”说罢老人叹了一口气,“轩儿这孩子用情太深,素娘病去后,每过一日,他便在槐树上系上一根红绸带,这么久过去了,一直没断过。”
“一天系上一条么?”孟杉灵看着满树缠缠绕绕的凄凉红绸带,暗自想道:那么这素娘是故去多久才能绑上这满树红色呢?这痴情的男人竟在妻子病逝后,每天都是在思念中度过吗?
突然,木母一脸恐惧地看向杉灵,问道,“孟姑娘,你说,那拐走我儿魂魄的妖孽,是……是素娘的鬼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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