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悬疑录:最后的狄仁杰[出版] 五册完结 (唐隐)
狄景晖听了这话,鼻子里出气道:“是啊。咱们的事情就不说了,就说这个阿珺姑娘,也够倒霉的,居然摊上了这么个爹。要说沈槐贤弟和阿珺的为人都不错,怎么他们的长辈竟如此不堪?”
梅迎春突然目露凶光,咬牙切齿道:“还有些内情你们不知道,阿珺求我不要往外说。可我告诉你们,在我看来,沈庭放这个人真正是恶贯满盈,死有余辜的!按我的性子,真想一刀结果了他的狗命,也能为阿珺求个解脱!”
狄景晖被他的神情吓了一跳,连连摇头道:“梅兄,你这么做我倒不反对,阿珺肯定就要恨死你了,不可,不可。”
梅迎春自己也笑了:“唉,我也只是说说狠话,所谓投鼠忌器,我现在是深刻体会到了其中的道理啊。”顿了顿,他又自嘲道,“不瞒二位,梅迎春自小被父亲寄予厚望,他花了许多心血教导梅某心狠手辣的本领。梅某自五六岁时起便被父亲带去狩猎,每次都必须要亲手屠杀捕捉到的野兽。梅某那时候还小,杀完野兽以后都要做很久的噩梦,恐惧异常,但渐渐地也就习惯了。到梅某十岁的时候,父亲命我活生生地砍掉了一个俘虏的头,那人的眼神我至今记忆犹新。后来我便上阵杀敌,杀人无数,再没有一点儿心悸的感觉,丝毫不把人命放在眼中。若不是后来家族中的屠杀令梅某心生悔意,恐怕梅某就会成为一个完全杀人不眨眼的暴徒。不像今天,心中到底还会有所顾忌。”
“这是好还是不好呢?”袁从英一言不发很久了,突然冒出来一句。
梅迎春愣了愣,微笑着反问:“袁兄你认为呢?”
袁从英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狄景晖插嘴道:“袁大将军,你这些年杀的人也不少吧,没有成千也有上百了?你是怎么开的头,难道也有个梅兄他爹那样的人来教导你?”
“没有!”袁从英斩钉截铁地答道,随后,他微微蹙起眉头,仿佛在竭力回忆似的轻声道,“我第一次杀人……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他的语调太过悲怆,令梅迎春和狄景晖心下都是一颤,两人互相看了看,凝神等着袁从英的下文。
袁从英却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前方,过了很久,才如梦方醒般地回过神来,抬头道:“其实战场上杀人,根本就没有时间多想。我自从军以后,便学会了只认敌友,不辨善恶……后来,碰到了大人,事情就更简单了。由他来辨别善恶,我,只要执行命令就行了。”
狄景晖摇头道:“唉,哪有这么简单的事情!真是的。我父亲就能判断出全部的是非善恶来?我可不信,他又不是神仙。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其实这世上杀人最多的,倒不是你这种武夫,而是我父亲那样操控权力的人。哼,当然了,还有比他杀人更多的,那就是皇帝!”
梅迎春嘲讽地笑道:“说真的,如果都要根据善恶来杀人,杀起来可就太慢了。如果都要想清楚是非再打仗,那就没仗可打了。”
袁从英也苦涩地笑起来,点头道:“谁没有父母妻小,谁没有儿女情长,可是一上了战场,就是你死我活,根本不容人想那些东西,所以我一直努力做到的只有一点,就是杀人要干脆。让我的敌人痛痛快快地去死,如此而已。”
梅迎春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袁从英,追问:“杀了这么多人,你有没有想过自己会怎么死?”
袁从英迎着梅迎春的目光,平静地回答:“我每天都准备去死。我杀了那么多人,早晚会遭到报应的。我只希望到头来也能够有个痛快的死,就很满意了。”
梅迎春愣住了,半晌,才轻轻拍了拍袁从英的肩,笑道:“我们这是怎么了?新年头一天,天还没亮,我们净在这里杀啊死的,怪我,都怪我,居然找了这么个倒霉的话题!”
狄景晖也摆手道:“就是,说得我胆战心惊的。不说这些了,太不吉利。”
梅迎春道:“咱们还是接着喝酒吧。”伸手去提酒斛,晃了晃,不觉皱起眉来。拿来酒杯,试着倒了倒,果然一滴都倒不出来了。
狄景晖叹口气:“真是扫兴,这天还没亮呢,酒就喝光了。”
梅迎春笑着摇头:“还是咱们三个太能喝了。既然如此,不如咱们干脆去睡会儿吧,好歹休息一下,等天亮了,再去黄河岸边找我那墨风。袁兄还可去集市给小孩儿买些爆竹来。”
“也好,也好,我的脑袋还真晕乎乎了。”狄景晖从桌边撑起身来,脚步踉跄地朝屋外走去,梅迎春拉住他道:“哎,狄兄,你这是打算去哪儿?”
“不是去睡觉吗?”
梅迎春笑着扶住他的胳膊:“行、行,随我来吧。西厢房有副床榻,今天咱们就在那里凑合着睡会儿吧。”他看袁从英还坐着没动,便招呼道,“袁兄,也一起来休息吧。你刚开始便身体不适,倒没想到,还一直熬到现在。”
袁从英点点头,起身跟在梅迎春后面,一起到了西厢房。
狄景晖倒在榻上便睡熟了。梅迎春看了看床榻,踌躇道:“这床榻最多睡两个人。我的个子太大,袁兄,还是你先休息吧。”
袁从英笑着摆摆手,往旁边的椅子上一坐:“你睡吧,我坐着也能休息。”
梅迎春看着他笑:“你这个人,还真是……坐着真的能睡?”
袁从英一本正经地点头:“当然可以,我从小练出来的。”
梅迎春好奇地问:“从小练出来的?为什么练这个?”
“小时候生病,躺着喘不过气来,便只能练习坐着睡了。”
梅迎春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那你现在可觉得好些了?”
袁从英道:“我没事,已经好多了。”他举起手,示意梅迎春,“这也是小时候犯病时学会的招。按压两手的合谷穴便可缓解,还真挺管用的。”
梅迎春释然:“斌儿说的果然是真的,你何苦冤枉这小孩儿。”
袁从英含笑不语。
梅迎春也已困倦不支,见袁从英这样,便不再坚持,自己在榻上躺下,很快昏然入睡。
蜡烛灭了,屋里一片漆黑,袁从英微合起双目,将疼痛不已的脊背靠上椅子,才发觉自己的衣服又被汗水湿透了。酒意上涌,他抬手按了按额头,有一种醺醺然的感觉。已经疲乏到了极点,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反倒觉得挺舒服。如果他没有离开狄仁杰,如果他还留在洛阳,此时此刻,应该是在宫中的守岁宴上,那是他非常讨厌的场合,从来都唯恐避之不及,却又躲无可躲。今年,今日,他终于离开那一切了,确实是从未有过的轻松,但也伴随着更加强烈的思念和惆怅。已经过去的十个元旦,每当子时一过他都要先向大人拜年,用的不是对上级,而是对长辈的方式。袁从英深深地吸了口气,尽力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还是什么都不要去想了吧,就当那一切都不曾经历过、拥有过。
但是,就算不去想那千里之外的洛阳,面前这所神秘的宅院,这对奇怪的父女,也让他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某些记忆的片段,从心底的最深处被激起,连同儿时的疾病,本来认为永远都不会再犯的,竟也都一并向他袭来,令他突然间猝不及防,差点就手足无措。为什么眼前明明就是两个陌生人,那个叫阿珺的姑娘,竟会让他觉得这样亲切,带着他从来不敢奢望的家的气息;而那个沈姓老者,又让他从心底里涌起刻骨的仇恨,初次见面,却似乎已经恨了一生一世!难道……不,不可能,这不可能……
袁从英猛地睁开眼睛,额头渗出密密麻麻的冷汗。紧接着,他听到一声低低的轻呼,定睛一瞧,才发现自己的手牢牢扼住了面前之人的咽喉,他抱歉地笑了笑,松开手。狄景晖揉着脖子,气鼓鼓地低声道:“闭着眼睛就能拧人脖子,你杀人还真是利索!”
袁从英也轻声道:“谁让你不声不响地过来?”
狄景晖朝床榻努努嘴:“梅兄睡着呢,怎么,你想我把所有的人都吵醒?”
袁从英又按了按额头,皱眉:“你不是睡了吗,怎么又起来了?”
“喝多了,去了趟茅厕。外面可真够冷的,还黑咕隆咚,我好像撞到了个什么东西,也没看清楚,就赶紧回屋来。哼,结果就让你掐了脖子!”
袁从英问:“怎么,你已经出去过了?”
狄景晖没好气地答道:“那是自然,我总不会没事在这个黑屋子里转圈玩吧?”
袁从英点点头:“看来我刚才是睡着了,连你出门都不知道。”
狄景晖听他的声音有些异样,便问:“怎么,你原本不打算睡吗?”
袁从英轻轻叹了口气说:“不是不打算睡。但我就是睡着了,你出去我也应该知道的,可我刚才居然什么都没察觉……”
狄景晖颇不以为然,道:“莫名其妙,睡着了不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吗?你说的什么奇奇怪怪的话,听都听不懂。”
袁从英摇摇头,轻声道:“你继续睡吧。”起身便走出了屋。
狄景晖想了想,也跟着他走出去,与袁从英并肩站在西厢房门口。已是黎明,东方微微发白,两人互相看了看,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彼此的脸色都显得很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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