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悬疑录:最后的狄仁杰[出版] 五册完结 (唐隐)
袁从英冲狄景晖微微一笑:“你不去睡觉,跟我跑出来吹冷风?”
狄景晖撇了撇嘴:“你这人说话不明不白,闹得我都不想睡了。”
又是沉默,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袁从英扭过头来,轻声对狄景晖道:“今日……哦,不,是昨日之事,我应该向你道歉。”
狄景晖一愣:“道歉?为什么?”
袁从英收回目光,仍然面对着纷纷扬扬飘飞的雪花,语气平淡地道:“你说得很对,我近几年来受了很多重伤,身体已经大不如前。像昨日在冰河上救人,如果是过去,我不会需要别人帮忙。还有方才,我也不应该睡到对周围的动静一无所知。”他停下来,狄景晖仍然不解其意,困惑地望着他的侧脸。许久,袁从英才垂下眼帘,继续道:“抱歉,是我做得不够好。”
狄景晖恍然大悟,道:“原来你是因为这个,唉……你这又是何必?”停了停,又笑道,“我看就是我那老爹,把你给搓磨成这个样子的。”他轻轻拍了拍袁从英的背,“其实昨日的事情,你要是不提,我早就忘了。行了,外头太冷,咱们还是回屋吧。”
袁从英摇头:“你回去吧。我不想睡,就在这院里走走。”
狄景晖皱眉:“你还真熬出瘾来了?离天亮还有段时间呢,好歹歇一歇吧。”
袁从英道:“不是,我坐得背痛,还是走走舒服。”
狄景晖无奈,只得自己回屋去了。
袁从英沿着西厢房的廊檐慢慢走过堂屋前,天渐渐亮起来了,周围的景物已经能看得比较清晰。袁从英望了望东厢房紧闭的房门,房前昨日阿珺和斌儿的足迹已被后来落下的雪给盖住了,看上去就像无人进出过。他静静地思考了一会儿,便转了个弯,向后院折去。绕过堂屋,袁从英一眼便看见从后墙根开始的一行杂乱脚印,一直通到后堂的正房门前。他紧盯着这行足迹,观察了片刻,脸上的神情愈来愈凝重。
袁从英正自思量着,突然感觉到背后有动静。他迅速地往旁边一闪,转过身来正对着低头匆匆走来的阿珺,轻声招呼道:“阿珺姑娘,你起得真早。”
阿珺吃了一惊,旋即微笑道:“袁先生,你不是比我还早吗?昨夜我听你们很晚都没睡下,怎么现在就起来了?”
袁从英也微笑着回答:“他们俩刚睡下,我索性就不睡了,出来走走。”
阿珺点头,正要往前走,又停下脚步,朝袁从英温柔地笑着,问:“袁先生,你们不急着赶路吧?”
袁从英迟疑道:“阿珺姑娘,你的意思是……”
阿珺还是低头微笑,道:“昨天听你们说要一路西行,可你和狄先生,还有小斌儿,你们的衣服都太单薄了。行李也没多少,想必御寒的衣物是不够的。我想,如果你们能多留一两日,我便给你们做几件夹袄,你们往西北去时,也好预备着。”
袁从英忙道:“我们在此逗留,已经很麻烦阿珺姑娘,怎么还好意思?”
阿珺轻轻摇头:“一点儿不麻烦。阿珺昨日说了,二位先生就是我阿珺的兄长,要是阿珺做得不够周到,以后堂兄知道了,会怪罪我的。”
袁从英略一沉吟,小心翼翼地问:“阿珺姑娘,沈槐贤弟常和你们来往吗?”
阿珺的脸上泛起红晕,轻声道:“袁先生有所不知,我的伯父伯母亡故得很早,堂兄其实是由我的爹爹抚养长大的,他从小到大都住在我家。”
“一直都在此地吗?”
“倒也不是,爹爹为了治病四处求医,搬了好多次家,这里是五年前搬来的。”
袁从英微笑着问:“阿珺姑娘,如果不是因为当了狄大人的卫队长,沈贤弟是不是也该回家来过年?”
阿珺轻叹一声:“往年他都要回来的,可这次爹爹说他不能回家了……不过,却来了袁先生和狄先生。他若是知道,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袁从英看了看越来越亮的天色,道:“阿珺姑娘,你先忙吧。”
阿珺点点头,欠身从他的旁边走过,朝正房而去。袁从英看着她的背影,眉头越蹙越紧,赶上几步,轻轻拦在她的面前,但仍微笑着,问道:“阿珺姑娘,你是来找你爹爹?”
阿珺愣了愣,道:“是啊,每天早上这个时候我都要来伺候爹爹起床。”她看着袁从英的神情,困惑地问,“袁先生,有事吗?”
袁从英指了指地上的足迹,低声道:“你看得出这是谁的脚印吗?”
阿珺摇头:“看不出……不可能是我爹爹的,他跑去后墙那里干什么呀?”
袁从英道:“你随我来。”
两人一起走到正房门口,都一眼看见正房的门是虚掩着的。阿珺惊得轻轻捂住嘴,低呼了一声,举手就要推门而入,被袁从英一把握住了胳膊。她抬起眼睛询问地看着袁从英,袁从英正色道:“阿珺,你站到我身后去。”
阿珺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袁从英抬高声音叫道:“沈老伯,沈老伯。”
没有任何回音。他不再等待,一下便把门推开了。屋内桌翻椅倒,一片狼藉,一个人仰面躺倒在屋子中央。蜡烛早已熄灭了,但借着清晨的光线,仍然可以清晰地辨别出那张狰狞可怖的面孔。只是现在,这张脸比平时更加恐怖许多,两只血红的眼睛瞪得溜圆,嘴角边溢出白沫,五官全部扭曲变形,看去已经不太像一张人的脸了,而更像一个——恶魔。
即使是在离开几步远的门口,袁从英还是一眼就能判定:这个人已经死了。
第五章
新 年
他这一生见过许多死尸,各式各样的死状,有无辜枉死的,有恶贯满盈的,有慷慨就义的,有卑微怯懦的……他已经学会平静地面对这许多死亡,就像大人所说的那样,只将他们当作探案的线索,而不投入作为人的情感。
但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当袁从英面对沈庭放的尸体时,他的心中突然涌起的,既不是惊诧也不是疑惑,而是一种令他自己也感到十分意外的快感,似乎他长久以来都在期待着看到这个人的死,死在自己的面前,死得越耻辱越可鄙越好,越能让他从内心深处感到满足……
身后的阿珺在急切地问:“袁先生,我、我爹爹他怎么了?”
袁从英转过身,沉闷地答道:“阿珺姑娘,沈老伯亡故了。”
阿珺的眼睛顿时瞪得大大的,似乎一时不能相信袁从英的话,她仔细观察着袁从英的表情,终于明白对方是在陈述一个确切的事实,眼睛里慢慢涌起泪水,朝前跨了一步,轻声说:“袁先生,让我进去看看。”
袁从英往旁边微微挪动身体,将阿珺让到门前。阿珺站在门口,直勾勾地瞪着父亲的尸体看了半晌,没有尖叫也没有痛哭,只是缓缓靠到门檐上,泪水静静地淌下来,喃喃自语:“爹爹,爹爹,你终于还是有这一天……”她抬手拭去眼泪,举步就要往屋里走,却被袁从英伸手挡住了。
袁从英轻声道:“阿珺,如果你信任我,就留在外面。我先进去察看。”
阿珺泪水充盈的眼睛疑惑地看着袁从英的脸,终于点了点头。
袁从英正要朝屋内迈步,前院东厢房内突然传来一阵纷乱的响动,紧接着就听到韩斌大叫起来:“阿珺姐姐,哥哥!老奶奶醒了,哎哟!”
“咣当”一声响,似乎有什么东西撞到了地上。袁从英和阿珺不由对视一眼,又一齐紧张地朝前院望去,东厢房里的响动越来越大,韩斌在一个劲地喊着:“哥哥,姐姐,快来呀!老奶奶,你要去哪里?”
袁从英低头看着阿珺的脸,尽量语气和缓地商量道:“阿珺,你去前面看看好吗?我留在这里。”
阿珺咬着嘴唇,脸色煞白,但还是点了点头,极低声地道:“好,袁先生,这里就全交给你了。”说着,她一扭身,脚步匆匆地便往前院走去。
袁从英目送阿珺的身影转过堂屋,方才再次回转身,迈步走入沈庭放的房间。这套正房分三个开间,正中这间对门放着书桌和椅子,后墙下置着狭长的条案,还有两排书柜分别靠在左右两侧的墙上,看格局应该是沈庭放的书房。左右两面墙上还各垂着幅蓝色的麻布帘帷,是通往两边偏房的。
袁从英站在书房正中,环顾四周,白灰糊的墙壁上什么都没有,一片空白中渗出股阴森凄凉的味道。书桌上的烛灯横躺下来,烛油流到桌面上,将桌上的几张纸染得斑斑驳驳。除此之外,桌上的笔架、砚台、水缸等文房用具也一概横七竖八,几本书籍和卷册或胡乱地摊开,或垂落在桌侧,地上更是滚散着好多书籍,被十分明显的足迹踏得污浊不堪。
袁从英收回目光,蹲下身子,细细观察起面前的尸体。他伸出手,轻轻触碰了下死者的面颊,还能感觉到微弱的弹性和温度,说明刚死了不久。沈庭放的整张脸都涨成黑紫色,脸上原来就密布的疙瘩和坑洼愈加肿大,五官都挤到了一处。他双眼上翻,眼白全部充血成了红色,嘴大张着,白色的口沫从嘴角一直淌到颚下,灰色的胡须乱七八糟地糊在嘴巴四周。袁从英愣愣地盯着这张脸看了许久,一时间竟有些神思恍惚,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觉得头脑昏沉沉的,胸口阵阵翻涌,恶心得几乎就要吐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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