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娘一走这帮人的话匣子算打开了,屋里一乱,楼道里的一位小护士进来吆喝:“你们都小声点儿,别的病号还得休息哪!”宝杰一回头,对着小护士凶神恶煞般地一立眼眉,瞪着俩牛眼大声喊道:“干吗?出去!”小护士才红着脸扭头出去,不再理我们了,我们几人放肆地哈哈大笑。
现在屋里清净了,这才开始话入正题。我跟他们大伙说了这场事儿的前因后果。老三想想说:“老哑巴在西头还是真有一号,我以前就听说过这人,此人号称——过手必残,也就是只要从他手里办过的冤家对头,都必然被他弄残,有名的心黑手狠。
前年,南头窑有一个刚立起点儿来的‘五群’,因为在澡堂子和老哑巴相遇,老哑巴嘴欠,拿五群找乐。五群忍无可忍,跟他翻脸了。俩人约好出来比画,结果刚到外面,在五群还没准备好的情况下,也是一把剔骨刀直接从五群的眼上豁开一大口子。五群的右眼差点儿瞎了,至今还落个大疤瘌眼呢,而且老哑巴和别人定事儿,根本不按套路出牌,别人一般也都摸不着他的脉。主要是小林彪挺捧他,不过小林彪也掌控不了老哑巴。这事儿咱得从长计议,总之不太好办。”
李斌此时拿出他一贯的主事儿、拍板儿作风,用命令般的口气告诉我:“你给我好好养伤,别的什么也别想,等我先摸摸他老哑巴的路数再说,这期间你可千万别轻举妄动,你给我留点儿时间,你这场事儿我主了!”看着李斌脸上发狠的神色,我没再言语,把话题岔开聊了聊别的事儿,足足聊了两个钟头,哥儿几个才在护士的一再催促下鱼贯出门,走在楼道里还在嚷嚷:“好好养着啊!”
李斌他们怎么去安排,咱先撂下不提,我先说这么一位“爷”。我在医院养伤期间结识了一个朋友,后来可以说是过命的交情,很长一段时期中,他在我的生活中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我先交代一下此人的情况,此人大名“刘庆民”,小名“老蔫儿”,比我年长四岁,为了在外观上让各位有个比较直观的认识,我简单描述一下:老蔫儿身高大约一米七十五往上一点儿,一头又黑又硬的短发,长相如“四郊五县”般的淳朴,酷似万梓良,脸上散落着星星点点的顶着白头儿的“青春痘”,掉了两颗上门牙,不知道是不是缺齿少牙的缘故,老蔫儿大部分时间不苟言笑,甚至不太说话,他常年都是一身草绿军装,一伸出胳膊便可看见两只手腕上密密麻麻的疤痕,那是用烟头儿烫的几个“死签儿”,老蔫儿的身世也充满了各种传奇和意外。
3
老蔫儿的爹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进城干部,后来我去过老蔫儿家,墙上挂满了他爹进津时和以后照的相片,身上挂着各种手枪、军功章,威武至极。他爹那时在公安口负点儿责,家住河北区十月影院附近的一个军属大院。老蔫儿上边有三个哥哥和四个姐姐,他在家行小,上面的几个哥哥姐姐都被他老爹安排进了部队里,有的在北京,有的在西安,有的在锦州,都已经混上了一官半职。
原本老蔫儿在家行小,很得父母之宠爱,他爸爸也想照方抓药般地将他送到部队锤炼一番再提干升职,如果没出意外也就算把老蔫儿以后的前程安排好了,只管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下去,便可功成名就地在部队,再混到离休终了一生。他爸找了老部下疏通关系,没费劲儿就把老蔫儿送进了山西太原的一个部队。老蔫儿别看他是干部子弟,身上却没有一般的少爷羔子的嚣张和狂妄,原因是他老爸的严加管束和棍棒教育,他爸在家里管束这几个孩子依然延续着在部队管束士兵的一贯“军阀作风”,这也造成了老蔫儿不苟言笑、不善言辞、逆来顺受的脾气。
老蔫儿到部队后参加新兵训练,因为老兵欺生,屡次欺负新兵,老蔫儿顶看不惯这个,又因在新兵班的一次班会上顶撞班长,让班长记恨上了。在一次中午在食堂集体进餐时,班长挑唆几个老兵对老蔫儿挑衅,并在全连面前加以训诫,将老蔫儿收拾得体无完肤、颜面尽失,同时也把老蔫儿心底埋藏已久的野性和压抑的青春叛逆给激发出来了。在当天的夜里,老蔫儿手提一壶开水,一点儿没遭贱,一股脑儿地倒在了班长的身上。好在班长身盖棉被,烫伤不算严重。老蔫儿随后被关禁闭,并要被送军事法庭。
事情被他爸的老部下压了下来,又通知了他爸,老部下在电话里请教老首长:“这事儿您看该咋办?”老头子大骂老蔫儿这不忠不孝之逆子,并义正词严地发话:“他小子送前线去,接受战火的洗礼和锻造,要是他命大,能全须全影地回来,也就算成人了,残了回来有国家养着,命短回不来了就算我这儿子给国家养了!”于是老爷子部下悉数照办,一个月后,老蔫儿的身影便出现在自卫反击战的“法卡山”阵地上,然而,他老爹再一次失算了,老蔫儿既没有立功也没有光荣伤残,更没有给他爸作脸为国捐躯,而是在一次急行军时开了小差!
您要问老蔫儿为什么开小差,是不是怕死啊?其实真的不然,老蔫儿真不是怕死的主儿,他的出身也决定了他体内没有怕死的基因,那行伍出身的一大家子哪个都是行军打仗、马革裹尸的人物,之所以老蔫儿那么不给他爹作脸,是因为老蔫儿有着他一个天生的心理缺陷——他晕血!
这晕血可不是怕死怕战,跟那个没关系,这是一种心理反应,只要见了血,那是抑制不住的天旋地转狂呕不止。和平年代,老蔫儿家境优越,养尊处优的生活有什么机会让他流血呢?高干子弟不像咱似的一个个比土豆都皮实,哪儿划个口子、破个窟窿用嘴嘬两口往地上一吐就算完事儿,那老蔫儿在家可是宝贝儿,除非来例假,要不见血的机会几乎没有。
据老蔫儿自己后来跟我说在入伍体检时在验血环节上,他一见自己的鲜血顺着针管儿一点点地被护士抽出时只觉得天翻地覆,面色苍白双唇无色,他只能将目光转移他处,强忍着才对付过去。在急行军的时候,看到这一路上一辆辆军用卡车拉着伤员从前线撤下来,车上的伤员们一个个血染军服浸透绷带,老蔫儿顿觉两腿发软气喘不匀。他强忍着不看,可越是不想看,他的眼光越往伤员身上瞅,直到一副抬着伤员的担架在他面前停下来,看到担架上的伤员衣服都已经炸飞了,双手抱着自己被炸下的小腿,小腿的创面里还流着绛紫色的血浆,他老蔫儿是彻底崩溃了,一腔热乎乎的军粮夺口而出,直喷到了前面的战友的后背上后,面无血色地昏死过去了。
战友报告给班长后,班长留下两个战士照顾他,随后疾行而去。这俩战士一开始还给老蔫儿喂喂水,喝点药,等老蔫儿见缓了,仨人坐在路边休息。内心的恐惧牢牢地占据着老蔫儿的心,他决定逃跑,机缘巧合,眼前的公路已经在前期的战斗中被炸毁,路面上炮弹坑遍布,后续部队的机动化装备施展不开,有一辆军车陷入了弹坑,看护他的两名战士上前帮忙推车。老蔫儿一见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一抱头顺着身后的山坡滚了下去,在无人注意的情况下夺路而逃。
两位看护老蔫儿的战士回来看到了老蔫儿放在路边的武器辎重而不见其人,顿时恍然大悟,知道老蔫儿临阵脱逃了,便赶紧逐级上报,督战队开始追逃。老蔫儿靠着口袋里仅存的几个月的津贴和家里寄来的不多的钱币,一路风餐露宿,在他逃跑第四天的时候,在广西的扶绥县被派来追他的督战队员追上了,随即被带回后方所在连队。
经过一通调查关了禁闭,部队的一位干部急忙联系了老蔫儿他爸,在得到他爸首肯的情况下,将老蔫儿押回天津。老蔫儿的父亲一看这老蔫儿真是朽木不可雕也,便对他失去了希望,但又不能不管他,只好通过关系把他安排到邮电系统里的一个部门谋了一份闲职。在老蔫儿到邮电局上班不久,也不知道通过什么渠道,老蔫儿在前线畏战脱逃的事儿,就在他上班的系统内传个漫天风雨。渐渐地老蔫儿发觉身边的同时不再对他笑脸相迎和颜悦色,而是冷面相对酷如冰霜。
陆续有风言风语传到了老蔫儿的耳朵里,再怎么说老蔫儿也是五尺高的汉子,自尊心极强,虽然内心也知道他爹为他也是绞尽脑汁舍面子赔脸为他安排了这份相对还算体面的工作,但是临阵脱逃畏战不前的名声,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以后老蔫儿的性格脾气越发沉默内向,喜怒无常,人际关系在单位也糟糕到了极点。老蔫儿内心的压抑也已经到了爆发的临界点,只要有一点火星便可爆炸。
4
其实老蔫儿的骨子里还是很倔强的,只不过他现在的生存环境和家里父母对他的不理解,使得他异常的愤懑,找不到发泄的渠道和倾诉对象,没事儿就自己弄根烟一边抽,一边在自己的胳膊上烫“死签儿”,一开始一个一个烫,后来不解恨了,一连烫上几个,以至于俩胳膊腕子以上找不到一块完整的地方。他渐渐地在沉迷这种让烟头徐徐地将皮肤表皮烫开,又慢慢地一点一点地烫熟肌肉,让疤晕一点点地展开的感觉。伤疤逐渐变圆、逐渐变深,在火烧火燎的痛感中去寻找那撕心裂肺的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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