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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镜鉴记 (赤军亚古)


  袁忠彻算罢,还是没有招呼另外两人,自顾自收起法器,一抖马缰,大大咧咧地走在了前面。刘、王二人虽然对此人的自鸣得意颇感厌恶,但没别的法子,也只得催马跟上。就这么跑了十多里地,眼看前面已经没有大路,只见道路尽头有一条接山的小径,弯弯绕绕兜过山边,看不见尽头。山前道南盖着两间小茅屋,屋旁有一大片菜地,一个老汉把着柄锄头正在地里忙活,一个老太太在院子门口摆了个小菜摊。
  三人放慢步伐,相互对望了一眼。袁忠彻跑到菜摊跟前,“吁”的一声扯停了坐骑,弯下腰来问老太太:“咄,兀那婆子,可曾见过一辆装棺材的马车打从此处经过么?”
  乡下村妇,除了新年时在家里贴的灶王爷,这辈子就没见过几个穿官服的,一见来的三人全都头戴乌纱,身穿补服,打头说话的又黑着张方脸宛如灶王下界,吓得腿都软了,趴在地上哆哆嗦嗦,连大气也不敢出。看起来还是那个老汉见过点世面,一看这种状况赶紧跑过来,在老伴身旁屈膝跪倒。
  袁忠彻放缓语气,也不再“咄”了,单把询问又重复了一遍,老汉殷勤地回答说:“见过,见过,还是今儿个一大早,天还没亮的时候,有一个穿身黑衣裳的秃头番子驾着马车,带着个小童打这儿过……”
  秃头番子不出奇,北京城内摘了帽子能见到不少,但听说还带着一个“小童”,刘鉴心想那定是捧灯无疑了,奇怪的是不知道那番僧是怎么带他出城的,顺天府的通判竟然没有提及。他急忙跳下马,按捺住焦急的心情,和颜悦色地问那老汉:“老人家,他们何时走的?往哪里去了?”
  王远华要谨慎一些,他听那老汉话中有问题,又不象刘鉴那么好脾气,纵马过来用鞭梢向袁忠彻一指,阴侧侧地问那老汉:“既说是天未明时来的,你眼神那么好么?怎知与这位大人所问的乃是同一人?他可是真一大早就带个小童经过么?若敢欺瞒官府,小心讨打!”他故意把“一大早”这三个字加重了语气,刘鉴一想也对,捧灯明明是辰时才失踪的,自己天亮起身,捧灯还曾给打来了洗漱用水,还给准备了早饭。
  要么这老汉在说谎,要么跟着番僧出城的不是捧灯,刘鉴一颗心瞬间就凉了半截。
  那老汉听王远华一顿抢白,不禁浑身哆嗦,跪伏在地上,仰着头回答说:“回老爷,老爷问得急,小人回得急,两件事儿并成了一件。且容小人从头禀告,不要捉了去打板子——事情经过是这样的:今儿个鸡叫头遍,天还没亮,小人和老婆子就下了床,正打算收拾收拾,扛锄头去菜地忙活……”
  袁忠彻一瞪眼:“就算从头禀告,无关的废话也少说!”
  “是,是,是,”老汉急忙加快了说话的语气,“天还没亮,小人忽然听得门响,开门一看,是个光头的番子在敲门。那番子说话,小人也听不懂,他拿手比划来去,看那样子想要讨一口水喝。月亮还没落,咱借着这一点光往远了一看,看见他身后有辆马车,那车上黑漆漆的放了一口棺材。小人见他带着棺材,怕不吉利,没敢让进屋,回身舀了碗水给他,就让他在门外喝了。喝过了水,那番子就驾车直奔西面黑山里去了,估计走得不远……”
  “今日一早便走,到现在三四个时辰也有了,你又怎知他走得不远?还有,你先前所说的小童又在何处?”袁忠彻一撇嘴,再度呵斥道。
  “这位老爷圣明,小人也觉得不该,可是等天大亮,小人下地干活的时候,那番子又一个人驾车回来,奔北京城的方向去了,那时节他车上的棺材已然没了。等到中午前后,那番子带了个小哥儿回来,打小人菜地旁路过,还扔下一大叠……”老汉脸上带着笑,可眼睛转了几转,咽了口唾沫:“不是,是几张纸钞,抱走了我老婆子摊上所有的大蒜,又再往山里去了。虽然驾着马车,可这几个时辰不到,往返了好几回,最后一回去了不过小半个时辰,所以小人才猜他走得不远。小人年轻时在衙门里做过工,晓得厉害,刚才说的句句是实,不敢欺瞒老爷们哪。”
  刘鉴听老汉又提到小童,不由得心里着急,赶忙问道:“老人家,那个小童儿多大岁数,什么打扮?他看着可好,受了什么伤没有?”
  那老汉摇摇头:“约摸十四、五岁,头上梳着两个髻,穿一身蓝布短衫,一张圆圆的脸。看起来倒不象受过什么伤,只是一直闭着眼睛。那番子买东西的时候,这小童就呆在车上,软软地靠在那儿,也不知道是没睡醒呀,还是身上有病……”
  刘鉴听他的描述,十成里就有八成是捧灯,不禁眉头一皱,脸色变得煞白。他再没多问什么,转身上马,顺着老汉先前所指的进山的小路就直奔过去。另外两人见状,也急忙打马跟上。
  照常理说,此时就应该上前去安慰刘鉴几句:“盛价这般模样,料是被妖术所惑,迷了心智,妖术一解,定然无恙的,不必忧心。”可王远华素来就是个冷人,袁忠彻倒是几番欲言又止——他和刘鉴的过节着实不浅,就算想没话找话,一时间也凑不出什么话头来。
  三匹马离开菜地,顺着那条小径快跑了半盏茶的功夫,只见两旁荒草渐高。刘鉴留心地上,发现有两溜车辙从草丛中压过去的痕迹,心知并没有走错。荒草围绕着几座低矮的小山,或许就是老汉所说的“黑山”了,小山包夹成谷,这小径就高高低低地直通谷中。两旁山上树倒不少,都有两、三人高……树上突然蹿出几只乌鸦,“嘎嘎”地叫了两声,听得刘鉴好不心烦气闷。
  道路越来越窄,马匹难以疾驰,三个人只好抖缰绳放慢了前进的速度。又走不远,突然一阵微风从谷中吹来,三匹马一齐停下,然后烦躁地踏着碎步,喷着响鼻,原地转圈,再不肯朝前走了。马上三人心知不对,对望一眼,都不禁脸色发青。
  刘鉴滚鞍下马,随手把缰绳扔给袁忠彻,撒腿往山谷里就跑。袁忠彻接过缰绳,转头看了王远华一眼,王远华也把缰绳交到他手上,自己则跳下地来,在马头前方作了几个手势,低喝一声:“疾!”那三匹马顿时就安静了下来,同时也定住了脚步,不再胡乱踩踏了。
  袁忠彻看王远华下了噤声咒后,转身紧蹑着刘鉴的脚印,也朝山谷中跑去。他心感不快:“怎么,把我当看马的下人了?”可是这个关头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下来,一手牵着三匹马,把缰绳全都拢到一处,拴在路旁一棵矮树上。然后他拍了拍自己那匹马的脖子,转过身,轻声迈步,跟在刘鉴和王远华身后,顺路往前走去。
  走了不到一箭地远,只见地上的车辙突然往西一拐,进了山谷。三个人顺着被压得东倒西伏的茅草追了过去,越走越是紧张,连大气也不敢出,速度也逐渐放慢了下来。
  两侧的山包陡然夹紧,所谓“空山人语响”,才走近山谷,就听见从不远处传来一阵人声,好象是谁在大声喊叫着什么,但是语速很快,听不清楚内容。王远华扯了一把走在前面的刘鉴的衣襟,示意他别走小路,而是钻进旁边的荒草中去隐藏身形。山路旁的荒草甚高,三个人弯腰钻进草丛里,只能看见脚下的泥土,凭着前面的人声引路。又走了半盏茶的功夫,草丛已经开始变得稀疏,刘鉴突然朝下一蹲,伸手拨开面前的荒草,探头望去。
  这是一片山腹中的小空地,约摸半亩见方,三面环山,只在南边有一个缺口,刘鉴等三人就是从这个缺口进来的。他们看见在空场西侧站着一个番僧,手里捧着一本硬皮书,面对着一个半人高的木质的十字架,正在大声念诵着什么番话。
  这番僧身穿漆黑的长袍,脖子上挂着块长条白布,并且竟然还挂着好几辫子大蒜,他左手捧着书,右手则拿个小小的水晶瓶子,好象在往空中洒着水。番僧面前那个大十字架非常粗陋,看起来是用山上的粗树枝加上藤条绑成的,面朝番僧的那一侧,树皮已然被剥去,上面歪歪扭扭地用番文写着几行字。番僧身后是一辆马车,车上本该有的棺材已经不知去向,拉车的骡子不知道什么原因,口吐白沫,萎顿在地,只剩下四个蹄子时不时抽搐两下,看起来还没死透。
  刘鉴扒开茅草的时候,第一眼就看到了躺在番僧脚下的捧灯。这孩子侧躺着蜷缩成一团,正好面冲着刘鉴的方向,只见他双目紧闭,牙关紧咬,嘴唇发白,已经失了血色,只有一张小脸涨得通红。这一看之下,刘鉴心痛不已,当时就要冲过去救人,身后两人慌忙一左一右地扳住了他的肩膀。王远华压低声音说:“休要妄动,你仔细看!”
  刘鉴定睛细瞧,这才发现,有一团淡淡的雾气把这个番僧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此雾团距离番僧约有五尺开外,上面有几道浅灰色的气流旋转不定,番僧话说得快,这气流转得就疾,语气缓一些,这气流也就慢一些。“若想救盛价的性命,就得谋定而后动。贸然闯去,定然坏事!”王远华声音不大,可语气却坚定得很。
  袁忠彻在一旁点头:“王大人所言甚是,刘镜如年轻毛躁,难识其中利害。此番僧行踪诡异,不可不先详加探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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