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是刘鉴催着宋礼长话短说,但刘鉴本人一向温和、随意惯了的,听到这里,不自觉地就插了一句:“哪个衙门的?什么官儿?”宋礼回答说:“户曹一个九品司务,名叫牛禄。”
刘鉴心里“格登”一下,不禁庆幸自己问了这么一句,这件事一牵扯上这个牛禄,顿觉曲折繁多,内情隐秘,毫不简单。旁边王远华不知道这些日子来刘鉴和牛禄的缘份,本还想责怪他打断了宋礼的话头,可是一瞥眼,看刘鉴的双眉紧皱,表情凝重,好象是隐约想到了什么关键问题似的,于是捋捋鼠须,不多嘴了。
宋礼继续说:“我问那牛禄,是何人传告他有藏宝的谣言,他又是带着谁人上山。但那牛禄目光呆滞,只是沉默,并不答话。我看问不出什么,就把他监禁起来,待今日再审。晚上归宅之后,不经意间对袁尚宝说起此事……”他顿了一下,望一眼刘鉴,继续说:“袁忠彻却说似这等模样,不象是嘴硬不肯招,倒象是被人下了什么禁制,他就要跟来看看。今晨我们来到工曹之后,我马上就遣人到柏林寺去请贤弟……”
这里说的“贤弟”,当然是指刘鉴。刘鉴曾经帮助宋礼解决了御瓦邪灵的事端,他又素来和袁忠彻不对付,宋礼生怕牛禄的事情全都交给了袁忠彻,刘鉴会不高兴,因此派个工曹的小吏去找他过来,一起商量。可是小吏去到柏林寺的时候,刘鉴刚刚离开去工曹找王远华,两人前后脚,正好错过。说来也巧,那工曹小吏在柏林寺没找到刘鉴,却碰到个顺天府的衙役也要找“詹事府刘老爷”,两人一搭上腔才知道,敢情顺天府里又出了大事!
且说自从王远华布设小八臂邪阵以后,北京城里就不断有人暴毙,搞得顺天知府陈谔疑神疑鬼,恐惧莫名。后来多亏刘鉴掘走了草鞋,破了阵法,死人的事情就逐渐少了,陈谔这才松了一口气。没想到这两天,仵作又陆续来报,说近日连死数人,都查不出死因。看事情又变得和当时一样,陈大人心里这个急啊,昨天晚上一宿没睡,感染了风寒,早晨起来就病倒了。本来这也是小事,请个大夫来诊断一番,开几副药就好了,可找来的大夫却说什么风邪入骨,已经没得治了!陈谔自己也觉得头晕眼花,四肢酸软,和平常伤风大为不同,就派人去柏林寺找刘鉴,传话说:“我得了急病,怀疑是鬼神作祟,就快死了。贤弟速来救我!”
刘鉴听到这话,不禁细眉一颤,右手也本能地把一直捏着的折扇“啪”地一声敲打在左手手心,心说难道有人把小八臂镇物掘走,重布了邪阵,竟然会害到陈谔的性命?这件事始作俑者乃是王远华,可当他瞥眼看那王远华的时候,却见对方神情平和,好象丝毫不为所动。
再说那工曹小吏听到“鬼神作祟”这四个字,就自作聪明地对顺天府的衙役说:“尚宝司袁大人正在工曹,若说驱鬼辟邪,他说不准比这位刘老爷还厉害哪。既然找不到刘老爷,何不跟我去请袁大人?”
衙役一听,顿觉有理,便跟着回来了。回到工曹一说情况,袁忠彻详细询问了陈谔的病症之后,一皱眉头:“没错,确实是邪气侵害所致,若不赶紧驱除,陈大人恐怕要完!”他放下牛禄的事情,问宋礼借了一匹快马,顶着狂风暴雨,就直奔顺天府而去。
宋礼说完这段前因后果,刘鉴和王远华对视一眼。刘鉴觉得陈谔那边既然有袁忠彻去看护,便不必着急,这边的牛禄才是一连串怪事的关键,于是就问宋礼:“袁忠彻看到牛禄了没有?他怎么说?”宋礼回答:“他只匆匆看了一眼,说似乎确是被人下了禁制,这才神思恍惚,问不出什么来。他正待施法解除禁制的时候,听说顺天府出事,就赶紧跑过去了。”
刘鉴和王远华又是对望一眼,这俩对头,此刻难得的想法相近,步调一致,很有默契。两人都想到,天象出了如此大的变异,肯定不仅仅小八臂的镇物被人掘走,连万岁山上沈万三的尸身说不定也已经被人挪动了!而既然牛禄被人下了禁制,九成九,动手的就是他带着上山,事后又逃脱的那个神秘人。
捧灯盗鞋、失踪,小八臂镇物被窃,突然间的暴雨狂风,甚至可能还包括陈谔垂危,全都可以用一条线贯穿起来,而牛禄就是揪出幕后黑手的关键。刘鉴和王远华异口同声地问宋礼:“牛禄何在?待我见他一见!”
话说牛禄在万岁山下遭擒,押往工曹,本来他被禁闭在一间偏房里,有兵丁把守。袁忠彻一大早跟着宋礼过来,把他提到正堂上审问,没说几句话,顺天府的衙役就过来把袁忠彻给请走了。事情来得突然,宋礼也没吩咐把牛禄再押下去,他到工曹门口去送袁忠彻,然后站在门洞里向刘鉴、王远华简单叙述了前因后果,这前后也不过半刻钟的功夫,牛禄还一直在正堂上押着。
这三个人急匆匆赶往正堂,才一进门,刘鉴定眼观瞧,只见堂上跪的这人早给剥了外套,穿着素白的短衣,听到脚步响,缓缓转过头来——四十上下年纪,一张瘦长脸,短短的胡须,不是旁人,果然就是来给自己送过俸禄,还在骰子店安老板婚礼上帮过忙的那个户曹司务牛禄。
刘鉴正待上前细看,只见牛禄原本涣散的瞳仁突然一翻,伸出手来,指点着自己,喉头“哑哑”做声,好象想说些什么。也就一眨眼的功夫,他突然朝后一仰,“咣当”一声翻倒在地。
刘鉴心说不好,几步冲上前去,蹲伏在牛禄身边,手指搭上了他的脉门。跟在后面的王远华原本也想上前查看,但看刘鉴先动了,就缓住脚步,沉声问道:“脉象如何?”
刘鉴摇摇头说:“此时已然无脉了。”他缩回手,再去翻开牛禄的上衣。几乎同时,王远华又问:“膻中气海可有异状?”刘鉴回答:“不见异状,颜色和样子都毫无改变。”王远华轻轻一皱眉头:“那天灵盖上和两侧太阳穴可有禁制的痕迹?”刘鉴此时也正在看牛禄的头部,没回话只是摇摇头。王远华走前两步,帮刘鉴把牛禄翻过身来,两人一起又仔细检查了一番牛禄的后背,刘鉴查两肋,王远华从脑后风池穴顺脊骨仔细地摸了一遍。
两人慢慢站起身来,心中都是疑惑不已。刘鉴突然说:“不是得病,不是中毒,就这么突然暴毙,这倒和前些日子顺天府那些责打沈万三的皂隶们一般的下场!”王远华听出他话里有话,不禁冷笑一声:“天下怪病、邪法多如牛毛,那些江湖庸医、俗士看不出来,也就只好批‘无疾暴毙’四个字了。”
刘鉴斜斜地瞥他一眼:“王大人是非凡高士,你看出什么妖蛾子来了?”王远华又是一声冷哼,却不再针锋相对地把话顶回去。
这两人眼见牛禄已死,着急检查尸身,本是想趁着尸骨未寒,找出些下了禁制的线索,只要弄明白禁制手法,凭这两人的本事,背后真凶是谁也就能捋出线索来了。可惜牛禄的要害部位全无异样,忙了好一会儿,空自耽误时间。王远华强自按耐心中的不快,转身朝宋礼一拱手:“下官尚有要务,就此告辞。”
刘鉴知道他想去哪里,于是一抖衣袖:“我和你同上万岁山去。”本来牛禄暴毙,宋礼的脸色就不大好看,一阵青一阵白的。此刻听到从刘鉴嘴里说出“万岁山”这三个他最怕的字来,一张胖脸更是白如鱼肚一般,外面虽然是狂风暴雨,他却还从怀里掏出手巾来擦擦额头的冷汗,抢着说:“我也去,我也去!”
刘鉴斜一眼王远华,然后对宋礼说:“请大人吩咐下去,袁尚宝若是回来,让他也过去一趟。”
这一天的气候真是奇怪,不象中秋以后,倒象是三伏酷暑。本来万里无云,晴空如洗,午前突然乌云密布,雷声隆隆,随即就暴雨倾盆。这场暴雨倒也没下多久,等刘鉴、宋礼、王远华三人骑马赶到万岁山下,就突然停了。雨虽说是停了,乌云还没散,黑压压地铺在还没完工的禁城之上。隔一阵子就隐约有雷声响起,说不准什么时候还会掉几粒豆大的雨点,让人心中不安。
那万岁山本来就是个大土堆,没有上山的路,被这暴雨一浇,更是泥泞不堪,好在三人都穿着官服,脚上是高筒的皮靴,往常登山甚是不便,今天倒比穿着便鞋来得舒服。他们提着衣襟,一步一滑向上爬,速度也不慢。刘鉴清楚记得当日镇那些邪瓦的地方,宋礼更是印象深刻,不象前些天捧灯摸黑上来费那么多周折,很快就到了那棵歪脖子槐树附近。
刘鉴和王远华才刚走近槐树,没有俯身查看,先都悚然一惊,几乎同时开口说:“没了!”跟在后面的宋礼一听这话可吓坏了,他最关心的就是那些御瓦,惊呼道:“什么没了?那些瓦没了?!”刘鉴赶紧解释说:“瓦片儿还在,大人请放宽心。”
原来刘、王二人同时察觉到,原本埋在下面的沈万三的尸身已经不在原地,不知去向了。令人奇怪的是,尸身埋在地面以下一丈左右,往上三尺还埋着那些寄有方家阴魂邪气的瓦片,可现在尸体消失无踪,瓦片的邪气却似乎依旧受着镇制,丝毫没有泄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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