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这机器的确不错,可是也实在太贵。矿井用人力抽水虽然效率低,但就算雇用一百个苦力,也只是这机器十分之一的价格。”其中一个戴斗笠的男子说。
祁天笑了笑,道:“自然,世上最不缺的就是苦力。但矿井的情形却很独特,就算雇了一百个苦力,也无法全部用到抽水工作上,具体的我也不解释了,想来三位并没有见识过真正的矿山吧,这台机器似乎并不适合三位。”
三个男子闻得祁天此言,脸上俱是现出窘色,其中一个欲要再多辩解几句,另一个却以眼色阻止了他,道:“让祁老板见笑了,我等确实过去未曾经营过矿山营生。之所以说我们有一座矿山,只是因为我们临行前的确有要买一座矿山的打算,这才想来看看西人的蒸汽机。”
这个解释听来很是牵强,连初荷都觉得不可信,祁天却只是温和地微笑,仿佛全盘相信的模样,道:“未雨绸缪自然是对的,那这样吧,几位要是以后想买蒸汽机,尽管来我们祁氏的商行,今日在下有客,就不多陪了。”
三个男子见状,就坡下驴向祁天告辞,转身离开时恰与初荷打了个照面。初荷这才看清,为首的是个形貌颇为贵气的年轻男子,她刚想闪身让路,就听年轻男子身后一人低低呵斥了一句:“闪开。”
刹那间,初荷如遭雷击般僵立当中,一双眼睛死死盯住说话之人,仿佛要用眼光将那人身上挖出个洞来一般。那人被看得很是不悦,又呵斥了一句:“看什么看,闪开。”
初荷仍是僵在原地动也未动,为首的年轻人见状笑笑,绕过她径自走了。恰在此时,落在后面的本杰明赶了上来,一拉她袖子,道:“跑那么快干什么,事情还不是要我来说,你先等着。”
本杰明说罢走到祁天面前拱了拱手道:“祁老板,好久不见。”
尽管本杰明来南明已有数月,可是仍然习惯穿洋服,偏又生得一副漂亮的中国面孔,讲一口不标准的汉话,如今配上中式的拱手礼,可谓如假包换的不中不洋。大约是因为本杰明看上去太过有趣,祁天脸上难掩笑意,拱手还礼道:“朱公子,数月不见,风采更胜从前。”
本杰明一愣,眨了眨覆着长睫的大眼睛,以略带迷惑的口气道:“不可能吧,我没什么变化啊。”
祁天见此少年仍然一如既往地“呆”,笑意更深,说:“变了,长高了一点儿。”
本杰明显然未听出祁天话中打趣他的意味,欣然道:“那倒是可能,祁老板真是明察秋毫。”
祁天忍住笑,问:“不知道朱公子此来有何贵干,难道是新的火枪已经做好,来兑现银子吗?”
“不是。”本杰明答道,“这次是想和祁老板做一笔赔本买卖,我想用一种新式火枪的图纸换一个学籍文书。”
祁天长眉一挑,问:“给谁的学籍文书?朱公子你自己用吗?你可知道学籍文书是考生应考时必须出示的文书,要加盖户籍地的知县和知府的官印,你的意思是要我伪造官印?一支枪让我担这么大的风险,你还觉得是赔本买卖,我看是我赔本吧。”
“私卖枪支和伪造官印哪一个不是担风险的?祁老板既然枪都敢贩卖,怎么会害怕这一点儿风险。”本杰明装出一副老江湖的腔调说,随即掏出一张图纸递到祁天面前,问,“祁老板看看,这个样式的火枪值不值得冒险。”
祁天接过图纸细瞧了一会儿,抬眼看向本杰明,藏在镜片后的一双眼睛神色不明:“我当是什么,原来是后膛装弹式燧发枪。这种东西想法好,却不实用,漏气的问题不好解决,你确定可以超过我这一支吗?”祁天说罢从怀中取出一支精致的手枪,在本杰明面前晃了晃,又揣了回去。
本杰明于造枪术一窍不通,全部知识只是来时初荷让他临时抱佛脚背记的,而这世上的火枪五花八门,款式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只这么看一眼,他原是根本无法辨认出祁天那支是什么枪,更别说品评比较,可偏巧祁天这一支是安妮女王式手枪,本杰明在英国曾见人使用过,于是以笃定的口气答道:“我当是什么,不过是一支枪膛可以前旋的‘安妮女王’,虽说这也勉强算是后装弹,但是和我这个卡榫的设计却不可比。”
祁天微露赞许之色,似乎是认可了本杰明这认枪的本事,道:“大凡铁匠都能造剑,可唯有大铸剑师才能锻出千古名剑。造枪也是如此,构想再好,还要看制造技术是否高妙,我信你,因为你过去造的枪从未叫我失望。你那文书何时要,写谁人的名字?”
“三日后,名字是夏楚河,楚河汉界的‘楚河’,是个男学生,福建惠安人士。”
后台偶遇
本杰明这厢和祁天达成了协议,带着邀功之色回头去看初荷,却见她脸色苍白,神情紧张地递上一张字条。只见字条上以炭笔潦草地写着:“马上问祁天刚才那三人是什么人,哪里来的。”
本杰明不明所以,但他从未见过神色这般仓皇的初荷,只觉一定事关重大,转头便问祁天:“请问,刚才那三个来看蒸汽机的是什么人?哪里来的?”
“那三人是清人,大约是不想引人注目,辫子都藏在斗笠里。至于从哪里来的,这位姑娘到底想问什么?”祁天转而对初荷说。
本杰明不知道该如何继续问下去,只得又望向初荷。初荷顾不上祁天探究的眼光,拿出纸来写道:“为什么其中一个人说话声音那么特别,就是叫我闪开的那人?”
“特别?”祁天看向初荷,并未回答,似是在等待她的解释。
初荷口不能言,不知该如何解释这声音的“特别”之处,那明明是男人的声音,可是音调却又多了分什么,与寻常听到的男子声音略有不同。她一生中还听过一次类似这样的声音,而声音的主人杀了她全家。
祁天等了一会儿,但见朱少爷的这位哑巴丫鬟神情又急又慌,掏出炭笔在小本上写了什么却又画去,似乎无法找到恰当的形容词,看上去忙乱得让人心生怜爱,终于答道:“那里面的确有个人声音稍稍有些不同寻常,我猜,那八成是个阉人。”
“阉人是什么人?”本杰明追问了一句。
祁天看着这对古怪主仆,无奈笑笑,道:“阉人就是被去了命根子的男人。”“命根子又是什么?”本杰明继续问道,脸上迷茫之色更盛,又回头问了初荷一声,“初荷,你可懂了?”
初荷是家人捧在手心的独女,又在年幼时遭了灭门之灾,被薛怀安这么个年轻锦衣卫收养,自然从来没有人正面给她讲过这些男女之事,加之平日里她只看理数一类的书籍,闲暇时则一心研究造枪术和锻炼身体,故而听得半懂不懂,便也摇了摇头。
祁天能明白本杰明大约是汉话还不够好,不懂“命根子”这样的俚语意指何物,但眼前这个小丫头看上去却是十四五岁年纪,已到了及笄待嫁之龄,更何况看这主仆二人关系,说不定还是个通房丫鬟,怎生连这个都不懂?当下觉得这小姑娘有些故作纯真,便又多看了她几眼。
这一细瞧,才发觉这小姑娘除去容貌秀致之外,眼中更是有种精灵明澈的光彩,人虽小,却已气质非常,即便是站在容貌如此漂亮出众的本杰明身旁,也不能掩其光华。只是她神情的确是一派懵懂之色,难不成当真是未听懂?
就算是祁天这样的老江湖,要在如此一对琼花玉树般的少年男女面前解释这事,也觉得颇有些头疼,斟酌一番后才道:“阉人是皇宫里的人。男人去宫里当差,宫中人为了好管束他们,便会将他们身上一个地方割去,从此不能生儿育女,我这么说你们两个懂了吗?”
“懂了。”本杰明点点头,却是并未显出尴尬之色。祁天本担心他还要追问诸如“割去的是什么地方”这般难答的问题,却不知本杰明头脑简单,根本不是个会追根究底的性子,一点儿也没有追问的意思。祁天于是转而问初荷:“你还有要问的吗?”
初荷的反应亦在祁天意料之外,她脸上不见任何扭捏之色,那骤然解惑的神情简直犹如新学到一个数理知识一般,人也不再是方才那般惶急的模样,眼帘半垂,不知道在心中做何打算。少顷才又写了一句问话:“除去这种人,寻常人说话可会是那样的嗓音?”
祁天瞧瞧初荷的本子,摇摇头道:“这我不知道,世界这么大,嗓音可谓各式各样。姑娘问这些到底是为了什么?方便的话说来听听,说不定在下能帮得上忙。”
初荷却只是摇头谢过,不再追问。
随后几天,初荷继续去各家书院应考,直到第四天上午,本杰明果然收到了伪造的学籍文书,不论纸张和印信都看不出什么破绽。第二日,初荷拿了文书换上男装,便去最后一家西湖书院应考。
之后几日,之前各家的考试结果陆续出来,初荷全都名落孙山。本杰明看了替她着急:“初荷,要不然我们再去考一些别的小书院吧?”
初荷却是一脸笃定,静等最后一家西湖书院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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