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个怪胎。”崔执对薛怀安不咸不淡似骂非骂地回了一句,转头便走了。薛怀安望着他的背影,一个人站在甲板上琢磨:这人刚才嘴角想翘又没翘,是不是憋着笑呢?都怪他脸太黑,做个表情都让人看不清楚。
不管一直板着脸的崔执是不是曾经憋过笑,这位年轻的锦衣卫总旗对薛怀安的态度总算略略好了几分,但这却并未影响他要将薛怀安关入泉州千户所大牢的决定。好在崔执对薛怀安并未刁难,给了他一个清洁的单间牢房,送来的食物也算可口,且答应他随时告之案情进展。
薛怀安躺在床上,望着牢房高墙上窄窗现出的半轮明月,正思量着抢案如今的头绪,忽听门锁轻响,似乎有人在牢门外开锁。他心下觉得奇怪,此时月过中天,怎么会有人来?刚站起身,门便被人推开,只见崔执冷脸站在门口,高大健硕的身子将窄小的牢门几乎堵满。
“崔总旗,这么晚有什么要紧事吗?”薛怀安问。
“有。”崔执简短答了一句,走进牢房来,眉头压低,脸色阴沉,似乎是在控制着不快的情绪,说,“就在刚才,德茂银号的劫匪已经全部被傅冲找到了,恭喜。”
薛怀安没想到傅冲能有这样的本事,先是一愣,再看崔执一张臭脸,心想此人也忒小气,不过是比傅冲慢了一步,怎至于如此黑着一张面孔,真是没有半点儿“气质”。想到此处,薛怀安故意大方地说:“虽然这事大部分是依靠傅冲的才智,但如果没有先前崔总旗的铺垫,却绝对不可能这么快。”
崔执的神情并没有因为这话而稍稍温和,继续说:“傅冲今夜找到了剩下三个匪徒的藏身院落,不过想要接近他们的时候被对方发觉,于是抢匪向他开枪射击,傅冲也开枪还击,结果击中抢匪屋内所藏炸药,发生剧烈爆炸,这三个人被炸得支离破碎面目全非。薛大人,你真应该看看现场的惨状。”
薛怀安不想竟会如此,愣了一愣,待完全理解透对方所言,才迟疑地开了口:“那,这三人的确是抢匪吧?”
“在这院子的地下挖出了白银三千多两和德茂银库丢失的全部珠宝,你说这三人是不是抢匪?”
一听失物几乎全部找回,薛怀安心头稍稍一松。适才他听到崔执所言,第一反应是傅冲杀错了人,才会引得崔执如此不悦,但既然现下如此,虽说抢匪的确死得有些惨,却毕竟可以交代过去了。
崔执似乎看出了薛怀安的心思,冷冷地说:“薛总旗真的觉得这样就可以了吗?”
“崔总旗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这些抢匪的确犯了重罪,大理寺要是判下来,终身苦役在所难免,但是依律断然罪不至死。可是现在,就是因为你们私下插手,快意恩仇,这四条人命就没有了。”
“崔总旗话不能这么说,就算今晚是锦衣卫出动去拘捕这些匪徒,也可能因为击中他们所藏炸药而发生同样的事情,这个与私了还是公了无关,意外而已。”
“哦?薛总旗认为这就一定是意外吗?想那傅冲是成名的剑客,身手了得,你能保证不是他先潜入那院中用剑杀了这三个抢匪,然后引发爆炸吗?”
“他为何要这么做?”这话才一出口,薛怀安便知道自己说错了,必要招来对方的讥笑。
果然,崔执面露讥色,道:“理由可以有很多,我只说一个。这些江湖人,不屑律法,只以自己的好恶判断别人的生死,假使傅冲觉得这些人这般得罪了他和他娘子,被判个流放或者苦役不能解心头之气,仅此一个理由就可以让他一时冲动下杀手了。”
“傅冲断不是这样的人。”
“那他是怎样的人?薛总旗每次断案是先判断此人个性如何,才推论此人是不是嫌犯吗?”崔执脸上的讥讽之色更胜。
薛怀安一时语塞。
崔执见他不说话,更加咄咄逼人,道:“明日宁府要是来人看望薛大人,请转告傅冲,烧起来的是民宅又不是炼钢高炉,断不能让一切都灰飞烟灭。薛总旗既然和宁家交好,最好还是祈祷不要让我查出些什么来,要不然,越权、纵凶,诸般罪责算在一起,薛总旗的前途堪忧啊。”
崔执料想果然不错,第二日一早宁霜便赶来探望薛怀安。
薛怀安一见她便问:“被抢的东西都找齐了?”
宁霜淡淡一笑,道:“放心吧,齐了。除了银圆被那些抢匪花去少许,其余的都在。正如你所料,这些人不敢过早处理珠宝,所以只是深埋地下,大约是准备几年后风头小了再说。”
说完,宁霜看薛怀安神色疲乏,眼睛里泛着血丝,似乎是一夜未睡,以为他是忧心案子所致,伸出手隔着门上铁栅栏握住他的手,感激地说:“这次多谢你,要不是你帮忙,还真是抓不出这些人来。你的事情不用担心,我一定替你斡旋,无论如何抢匪被我们抓住了,怎么样我们也占理。那个崔执你不要理会,他人如其名,太过偏执,成天就知道啥律法律法的,这南明上上下下,从官到民,谁真的讲律法?七岁稚子都知道,律法只是官家和有钱人的道理。总之你放心,要花多少钱我都出,更何况,这次本就是我们抓到了抢匪,崔执那班人就是因为被反衬得无能才这样乱咬人。”
然而这话说得薛怀安心里更是迷茫一片。他知道宁霜所言也许是南明大多数人的真实想法,崔执的言论自己也不敢苟同,但无论如何这些人都有自己的立场和观点。唯有他自己,同样身为锦衣卫,却是不知该如何去选择和坚守。
他缓缓将手从宁霜手里抽出来,仿佛害怕被那温软拢得时间长了,便会被拉到她那一方去,有些艰难地开口说:“宁霜,你告诉我,傅冲是如何那么快找到抢匪住处的。”
“哦,这个啊。他说他在船上击杀那人之后,就去查看那人身上有没有什么线索,结果,那人内兜有一个小纸袋,就是那种槟榔铺子给客人包槟榔用的袋子,上面印着‘三桥槟榔铺’。于是他到三桥街找到那个三桥槟榔铺一打听,就知道了那死去抢匪大概所住的巷子。到了那巷子,再一观察打听,很快就找到了几个抢匪的住处。”
薛怀安点点头,这样一来,整件事他已经可以在脑海里串联起来,虽然前路依然模糊不清,但依稀之间,他预感,也许这案子如今的完结亦是又一个开始。
独立的修行
因为在泉州耽搁了几日,初荷和本杰明抵达帝都的时候,离帝都各个书院的考季已没有几天。
帝都在更名之前叫广州,原本就是和泉州齐名的繁华港口,被选作帝都以后,历经近百年经营,更是成为和伦敦、巴黎齐名的华丽都城。与泉州不同的是,虽然人口激增,帝都并没有拆掉旧城墙扩建,而是直接在城墙外不断修建新的住宅和街市,将城邑的触角向着四面八方无休止地蔓延而去,最终形成皇帝所居宫城之外套着一圈儿旧城,再外便是三倍于旧城大小的无城墙新城这种在南明帝国少见的半开放都邑结构。
帝都的书院之多为整个南明之最,大大小小共有一百多间,其中以应元书院、学海堂和菊坡精舍三间为官办的最高学府。这三间书院以初荷现在的学识和年纪自然不能去考,她的目标是粤秀、越华、羊城、禺山、西湖这五大书院之一。
“初荷,看,那就是书院的秀才们吧。”马车驶过帝都新城宽阔的街道时,本杰明指着一行都穿同样青色襕衫的少年说。
初荷顺着本杰明所指看过去,只见那一行五六个书生走得很是悠闲,间或相谈几句,朗朗而笑,意气风发,心中不由得好生羡慕。
本杰明看见她把额头紧贴在车窗玻璃上,小鼻尖被玻璃压变了形,一副恨不得要将脑袋挤出去的样子,心中一动,于是忽然冲马车外大喊道:“车夫,停车。”
马车骤然刹住,不等初荷相问,本杰明已经跳下车,拦住那几个还未走远的书生,道:“留步,留步,请问你们是哪家书院的秀才?”
白日里街道上突然横冲出这样一个人来,几个书生都露出防备之色,但再看这西洋打扮口音古怪的少年相貌甚是俊美,便稍稍缓和下神色,为首一个长脸的书生道:“我等是西湖书院的,尊驾有何事?”
本杰明一听恰巧是西湖书院的秀才,觉得逮了个正着,急切地问:“你们书院难考不难考?可有女子?”
那秀才听他扑上来就问啥“女子”,眉头不禁一压,露出稍有些嫌恶的神情,回答:“难考,没有女子。”
本杰明一听着了急,忙问:“为什么?不是说五大书院都收女子的吗?”
那秀才见本杰明着急的样子倒是天真有趣,忍不住笑笑,道:“你是从海外来的吧,自然不知道这里的情形。官府只是说不得拒收女子,但女子也要考得进来才行啊。不好意思,我等还有急事,告辞。”说完,他一抱拳,领着众人快步走了。
这人的回答本杰明并未完全会意,坐回车上的时候冲初荷有些无奈地耸耸肩,说:“我只是想帮你打探一下,哦,初荷,这不算是好消息吧?我帮到你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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