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霜果然已经疏通好关系,初荷随着她赶到刑部大牢后,很顺利便被带到了关着薛怀安的牢房。进得牢里,隔着悠长昏暗的夹道,初荷遥遥看见薛怀安在铁栅栏的另一边憨憨地笑着,眉宇间没有半分愁苦之色,却不知怎的,心上忽然一酸,忍了忍才逼出一个笑容,丢给那个没心没肺的家伙。
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近前,初荷方觉这几日无着无落的心里骤然踏实了不少,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抬手轻轻比出一句:“好不好?”
薛怀安笑着点头道:“好。你呢?考得如何?”
“很好,被西湖书院录取了。”
“那真是太好了,我就说你行的。你不用担心我,宁二早就打点好押解的差人,一路上我颇受照顾。你看,连手铐脚镣这些刑具都没给我上,这都要多谢她。”
三人中倒是宁霜先红了眼睛,说:“谢什么,还不都是我连累得你。”
“别这么说,运气不好而已。嗯,宁二,我有些话想和初荷单独说说,方便吗?”
宁霜知趣地避到另一间牢房门口去和同样被关着的傅冲说话,薛怀安看看铁栅栏外时不时瞄这里一眼的狱卒,缓缓将手伸过铁栅栏,轻轻抚上初荷的面颊,修长的手指探入她的鬓发,并不说话,只是温温笑着。
一扣一击,敲敲停停,藏匿在发丝间的手指有节奏地轻轻弹击出只有二人才知道的密语。
长短——N,
长长长——O,
这是NO!
初荷精心细数着敲击,最后拼凑出一个长句——不要相信所有和德茂有关的人。
她一愣,不确定自己是否理解了意思,以手语问:“你指她、她家人、伙计,所有人?”
薛怀安将手从初荷发间抽出,回以手语,嘴唇亦张张合合,却不发声。配着略略有些不娴熟的手语,初荷读出他双唇间流出的无声言语:“是的,暂时是所有人。有些关节我还未想明白,所以不敢去依靠别人,现时唯有拜托你帮忙。你先去找崔执,问他愿不愿意同我合力查案,他因为这案子也到了帝都,在南镇抚司或者刑部大约能找到他。如果需要帮助,也可以去绿骑的北镇抚司找常百户。”
初荷不想竟然要找崔执,睁大眼睛望住神色平静的薛怀安,问:“崔执不是抓你的人吗?”
“如今只有我和他两个人相信案子没有结束,而官府的记录上,这案子已经结了。你与他说,关于这案子,有些我知道的事情我愿意告诉他,但希望他能告诉我那些死去匪人的尸检情形。”
“好的,可是你有没有危险?要是查出来什么是否能帮到你?”初荷担心地问。
“我没事,真正能定我罪的只有越权这一项,就算案子破了,这个罪名也还是洗脱不了的。”说到此处他的手忽然停在半空,顿了顿,之后两手在空中画出一个简短而有力度的转折,“但是,我要破掉这案子。”
面前的男子手影翻飞,言语无声,然而初荷恍然产生幻觉,似是听到执拗的、任性的语调。“真呆。”她有些埋怨,然而不知为什么,见到这样的花儿哥哥,终是安了心。
偷窥者
崔执认得初荷。
那少女站在夏日白花花的灼热阳光里,却从骨子里透着清凉,极安静地站着,明明是在等待,也许等了很久,却没有焦躁或不耐,眼睛被烈日晒得眯成一条缝儿,因而现出半笑的模样,清淡却讨喜。
“夏姑娘是在等在下吗?”
初荷点点头,礼貌地微笑,递出写好的本子。
白纸上炭笔的字迹硬挺挺写着:“薛怀安说,关于案子有些只有他知道的事情愿意告诉大人,不过,也想请大人告诉他那些匪人尸检的情形。”
眼睛在纸上停了好一会儿,崔执才缓缓抬眼打量面前神色淡然的少女,问:“他认为案子没有完?”
初荷点点头,给出肯定的答案。
崔执唇角牵动,勾起一个极浅淡的冷笑,随即,不等初荷反应,左手忽地往前一抓,扣在初荷拿着本子的手腕上,右手同时斜刺里一划,“刺啦”一声,本子上写字的这页已被撕下,牢牢握在崔执手中。
“这张纸上的字句清清楚楚写明白薛总旗知情不报,崔某多谢姑娘举证。”崔执冷冷说道。
初荷一时愣怔,待明白过来,那白纸黑字已经捏在面前这个坚铁铸成般的锦衣卫手里。情急之下,她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只有一串如呜咽般的声音从喉咙溢出,眼睛不觉一酸,泪水就要涌出。
大约是眼前少女那泪花在眼眶里打转的模样实在叫人不忍,崔执略略偏开眼光不去看她,道:“夏姑娘,本官不是欺负你失语,只是薛总旗身为锦衣卫,时至今日都不懂职责所在,故而本官不得不如此。他本是难得的刑侦之才,怎奈心术不正,不走正途,我心中也颇觉可惜,这次的案子希望对他是个教训。”
崔执这话还未说完,只觉眼前一花,前一瞬还似乎要掉下眼泪来的少女竟然如灵蛇出洞般劈手探来。他未料到这样一个娇滴滴茫然无助的小姑娘竟然会突然出手,更不承想她手上的功夫竟是又快又准又狠,虽然招式简单,却一时无法闪避,居然就这么被初荷又夺回了那张纸。
崔执心下懊恼,顾不得对方只是个不能说话的小姑娘,出手再要去夺,孰料初荷所学武功虽然简单,却是极其实用的,加之他投鼠忌器,生怕不小心毁了那纸上的证物,两人过了三四招,他既没拿下初荷也没抢回那纸。
然而初荷心里清楚,再这样打下去,三五招内自己必然要束手就擒,心里正急急寻思可以脱身的法子,忽听身后有人以变了调的汉话喊道:“你一个大男人欺负女孩子,真不要face(脸)。”紧接着,一个身影突入战局,竟是本杰明来“骑士”救“公主”了。
本杰明的打斗本事并无师承,全是在伦敦街头打架时一拳一脚修炼而来,甫一上场,左勾拳右直拳,倒叫崔执好一阵适应,初荷趁此工夫抽身战局,将那张纸撕了个粉碎。
崔执眼瞅着证据被毁,心中气结,对付本杰明的招数陡然凌厉,却在此时,忽见两个身影一纵而上,三两下擒住了本杰明,各自反按他一臂,将他死死制住。同时又有一人横臂将崔执一拦,问道:“这位是泉州府的崔大人吧,敢问出了什么事,竟在缇骑衙门前动手?”
崔执一看拦住自己这人和压住本杰明的两人都身穿缇骑官服,想来必是帝都同僚,但见三人眼中隐隐都有看热闹的意味,心下便有些羞恼。他本是想抢来那张纸做证据,反手再以此挟制薛怀安,让他老实交代出隐匿不报的线索。至于对这小姑娘,则打算随便唬一唬便放走了事。谁承想,哪儿见过这等的小姑娘,非但没有给吓住,反而立马反手来抢。来抢也就罢了,她那样的拳脚功夫,三五下也能再抢回来,不想竟然又杀出个更野的,在这缇骑衙门门前就敢和锦衣卫打架,这薛怀安身边究竟都是些什么稀奇古怪没头没脑的人物啊。
现下帝都的同僚都在瞧着,崔执骑虎难下,道:“此人当街冲撞朝廷命官,先拘回去再说。”
“你怎么不说你当街欺负良家妇女?”本杰明好不服气地大喊。
此话一出,那三个锦衣卫的眼光几乎同时射向崔执,崔执面上微现尴尬之色,冲本杰明呵斥道:“休得胡言,是想我把她也一起拘了吗?”
初荷一听,忙用手势叫本杰明不要再说。本杰明虽然是简单又急躁的性子,可是自从当日收了初荷的工钱,誓言效力她左右以来,事事言听计从,当下便噤声不言,只气鼓鼓地瞪着崔执。
崔执心想至少要关这小子两天消一消他气焰,便对初荷道:“后天晌午来接人吧,告诉薛怀安,知道什么最好提早说,否则对他更不利。”
初荷离开缇骑衙门,先在心中狠狠咒骂了崔执一番,可是骂过气过,又颇觉懊恼,她仔细想想与崔执的摩擦,总觉得如果她能言能语,可以温软委婉地和崔执商量,未必会是这么个结果。这样一思量,越发恨起自己来。
这样一路心事走着,不觉就到了绿骑衙门口,初荷在门口递了拜帖,便找了个阴凉地等着。不知是不是绿骑衙门所在偏僻的缘故,同时常有人进出的缇骑衙门相比,这绿骑的北镇抚司简直可以说门可罗雀,初荷等了好一会儿,见没人出来又没人进去,便有些着急,走到门哨处想往里面张望一下,却被门哨一瞪眼又给吓了回去。
大约又等了一炷香的工夫,才有个绿骑力士走出来,高声问:“夏初荷是哪个?”
初荷从阴凉里走出来,冲那力士微微施礼。那力士瞧了她一眼,道:“有什么事你和我说吧,常大人公务繁忙,无暇会客。”
初荷一愣,忙掏出本子写道:“请问常大人何时有空?”
那力士斜觑了一眼本子,略有些不耐烦地说:“这等军务机密,是你这么个毛孩子能问的吗?有事快说!”
“那我在这里等她有空再见。”初荷又写了一句。
“随你,有的好等。”力士说完,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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