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除了Arvind外,余下三人已在沙发上落座。Eurydice啜饮了热茶,向Devi女士表示香醇好喝。
Devi女士笑了起来。“谢谢您喜欢。事实上,之前在2160年代,北印度产茶区逐渐失去主导地位之后,我们就很难在当地找到真正高质量的阿萨姆茶与大吉岭茶了。这些茶,其实也都是温室茶。”
“是吗?”Eurydice有些惊讶,“温室茶也能有这样的质感,那显然是相当成功了。”
Devi女士微微颔首。“那,容我冒犯,”她轻啜茶饮,而后放下杯盏,“两位这次来,是有什么事吗?”
“我们想通过您找一位朋友。她的名字,”Eurydice说,“叫作M。”
“噢,你们想找M啊。”Devi女士又喝了一口茶,“请教一下,是什么样的事情?”
“我来向您解释。”K倾身向前,“在纽约,我和内人经营一家艺术经纪公司。公司规模不大,但经纪范围很广,当然,也有几家固定合作的画廊和彼此信任的藏家。近来某些新艺术[1]类型市场发展迅速,我与内人又恰巧对这方面较不熟悉;所以经由朋友介绍,我们长期聘请M作为公司顾问。
“当然,M的专业不在话下;近几年来,公司在这块领域的业绩也有长足进展。M的意见对我们帮助很大。
“由于M注重个人隐私,因此尽管合作已有一段时间,但我们并未见过他本人。所有联络以及意见交换皆通过电邮或其他加密通讯方式,在容许她隐匿身份的条件下进行。我个人推测,这或许是因为以她在艺术界的分量,不方便公开透露她对个别艺术品的评估。总之,虽然我们对她的身份很陌生,但我们一向合作愉快。
“而最近我们又接了新艺术领域的一个企划。在之前已曾向M简单告知。案子在接洽中,尚未完全确定,但正当我们想咨询M的意见时,却找不到她。我们知道她向来神秘;对于她的行踪,我们不过问;但基于合作伙伴间的信任关系,M之前便曾告诉我们,可以与您联络——
“我们确有时间压力。M方面的信息是,若有急事必定要联络她,可能就得请我跑一趟德里,到这里来找您了。”
Devi女士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她只是眨了眨眼,平静而专注地听完了K的叙述。“我了解。Zodiac先生、Zodiac女士,”她不疾不徐,“请问那大概是个什么样的案子?”
“是,”K说,“是一位年轻艺术家的个展筹备。艺术家名叫Ashima,也出身印度,截至目前惯常以多媒体素材进行创作;我们相当欣赏她的作品——”
“Zodiac先生、Zodiac女士,也请容我向两位稍做说明。”Devi女士突然客气地打断了K,“我认同您的诚意。我就直说了,我和M是老朋友,但也好一阵子没见到面了。我也很想念她。我不确定从我这里能否顺利找到她。但如果您这边的状况如此,那么我想我必须向您确认,是否有任何个展凭证?有任何类似信函、手稿、策划书或契约之类的文书?或者Ashima作品的样本?”
K微笑。“有。我们这里有一张全像画片,是Ashima的作品缩小复制版,题名为‘梵’。”K取出照片,“您请过目。”
那是张明信片大小的画片。一尊神祇。神祇皮肤红润,身披白袍,裸露着金属质感浏亮之肩臂,手持经书与令牌,头冠、耳际与颈项之间佩戴着璎珞缀饰。在他胯下,一只鹅正昂首展翅,凝冻于欲飞之一瞬。
鹅必然是神的坐骑了。但更引人注目的是,那是个双头神。躯体颈项上,神祇同时长有面向不同方位的两个头,两张脸。随观看角度之倾侧,那两张法相,既凶恶又平和,或讥诮或愁苦,一如古典时代之瓷器窑变,呈现一种流转不定、时而协调时而彼此扞格之立体光影样貌……
而那两张脸上,两双眼睛之眼神,亦如鬼魅般倏忽即变。
Devi拿起画片细细察看。青白色灯光下,她翻转着不同角度,试图观看那全像于不同时刻所呈现的整体画面。她严肃的表情略有放松,眉眼之间稍稍舒缓了开来。
她站起身,走到办公桌前,打开抽屉,翻找一阵,取出一类似纸片之物事。
另一张全像画片。乍看之下与K带来的这张似乎一模一样。K正想开口,却被Devi女士的手势打断。她微笑着:“两位稍等。我核对一下……”
Devi坐回茶几前,并置二张全像画片,又仔细观察半晌。那确乎是两张轮廓全然相同之画片。而后,她立起两张画片,将画框背对背贴合。
异象现身。两张背对背全像画片之立体光影,竟如一组光之微粒沙尘暴,先是彼此扰动,拆散,旋转,重组;而后,如繁花之盛放或聚敛,彼此渗透、嵌合、涨缩搏动,化为单独一尊神祇之完整法相。那神祇同样有着红肤白袍,舞动之四臂,面向各方之四首四面,而胯下昂首鸣叫之坐骑则幻化为一只四头鹅。
不。非仅四首四面。此刻在那四首之上,凌空相隔半尺,赫然出现了原先并不存在的第五个头。
第五首。仰躺向上,如暗夜水面漂浮之第五首。然而更怪异的是,那第五首之脸,其脸面五官,眼、耳、鼻、眉,其神情之细碎牵动,却如同正陷落入某种痉挛或难以承受之性爱欢愉中,波纹流转,妖艳陀红,颠倒迷离,如痴如醉……
“好,没问题了。”Devi女士满意地看着那两张全像画片上之合体神祇,脸上疲惫一扫而空。她转头面向她的两位客人:“知道婆罗门神话中,梵天与他的妻子萨拉斯沃蒂的故事吗,亲爱的K?”
* * *
[1] 维基百科“新艺术”(New Art)词条说明(2289年8月1日最后修正),部分节录如下:
“‘新艺术’一词,一般泛指古典时代结束后,由于科技(较之古典时代)之大幅跃进与普及,进而导致某些运用此类新时代科技作为创作媒介之崭新艺术形态大量产生。由于此类创作颇不同于古典时代常见之传统艺术类型(如绘画、平面摄影、电影、旧式装置艺术、旧式行为艺术等等),故名之为‘新艺术’……”
另值得一提的是,中国著名史学学者林映谦于艺术史专著《继承与离弃:新艺术100年》中,曾考察“新艺术”发展史上十大名作;其中排名第一者,为王赫颐“Pinky跳跳跳”(Pinky Jump Jump Jump)系列作。此作颇具代表性,简述如下:公元2097年,华裔英籍艺术家王赫颐于英国南部一处临海峭壁发动一名为“Pinky跳跳跳”之行为艺术。王赫颐以基因改造技术,制造出荧光粉红兔、荧光绿天竺鼠、荧光黄吉娃娃以及荧光粉紫迷你猪各500只,分别命名为Pinky、Greeny、Yelly以及Purly。为求四种动物之外形形似于一般填充绒毛玩具,王赫颐更于进行基因工程时,将动物之双眼尺寸、瞳孔之直径均做放大处理。总之其外形均至为可爱。
2097年9月11日夜间10点,团队将天竺鼠、迷你猪等共2000只可爱动物以大型拖车运送至该处临海峭壁平台,同时放出。一时之间,猪啼狗叫,黑暗之中,四色荧光满地乱窜。然而此为一事先三面围有矮篱之场地,动物们虽然乱跑乱跳,却无从冲出矮篱范围。此时团队派出20位着荧光制服之生化人临时工,对荧光动物进行驱赶,将之驱赶至峭壁处,令其全数坠海。王赫颐团队并出动八部全像摄影机,分别自峭壁上、峭壁下以及稍远处海中拍摄动物坠海之画面。由于身处黑夜之中,荧光动物坠海之画面犹如火花之坠落,相当壮观。
此即为“Pinky跳跳跳”行为艺术之过程。由于内容过于残忍,遂引爆颇大争议。事后于接受英国《卫报》访问时,王赫颐表示,“Pinky跳跳跳”构想部分来自古典时代英国BBC制播之电视节目《天线宝宝》。“这就是残忍版的天线宝宝,”他说,“人们喜欢可爱纯真、看来无害的事物。但那只是一种人为刻意营造的假象,往往对于深刻了解世界本质一点帮助也没有。‘Pinky跳跳跳’的目的便是在于提醒众人注意此事。”至于社会各界对“Pinky跳跳跳”过于残忍、将动物工具化、不尊重生命等批评,王赫颐则是轻描淡写表示,艺术本来就是残忍而不人道的,“这也是我之所以安排生化人临时工担任驱赶者的原因。”王赫颐强调,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是全然无辜的,“所有人都同时扮演着加害者与受害者的角色;包括生化人在内,当然也包括我在内。”
而于“Pinky跳跳跳”过后一年,2098年12月,王赫颐则推出名为“Kitty二号吃吃吃”(Kitty No.2 Eat Eat Eat)之新作,并将之列为“Pinky跳跳跳”系列二号作品。王赫颐团队以一白化症猫咪为原型,以基因改造技术复制出一全然形似于古典时代著名玩偶Kitty猫造型之猫咪,直接取名为“Kitty二号”。然而诡异的是,Kitty二号与Kitty猫玩偶相同,是一只没有嘴巴的猫;也因此自出生以来便无法进食,必须仰赖鼻胃管灌食。而“Kitty二号吃吃吃”之行为艺术,便是在观众面前示范如何将蛋糕甜点、猫食饼干、鱼罐头等各式食物,制成流质状,对无嘴的Kitty二号猫咪进行强迫灌食;并将过程记录剪接为传统式平面录像作品。为求拟仿效果,王赫颐还将有着椭圆形大脸的Kitty猫二号穿上吊带裤装、别上粉红蝴蝶结,装扮为与Kitty猫完全相同之可爱模样;并制造佩戴有鼻胃管之“Kitty二号”玩偶,公开贩卖。由于“Kitty二号吃吃吃”实在太过残忍,动物保护团体遂再度控告王赫颐;而原Kitty猫玩偶制造商、Kitty猫形象版权拥有者(日本三丽鸥公司)亦控告王赫颐侵权。至此,自“Pinky跳跳跳”以来,王赫颐团队已然为此连续吃上了四起官司。此外亦有不少评论家批评其过度制造争议以进行媒体炒作。然而于2099年1月接受台湾《台北日报》专访时,王赫颐仍一派轻松,表示不会在意官司,也不会在意外界批评,将继续进行“Pinky跳跳跳”系列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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