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突然想到,这其实是一场死亡的盛宴。死亡尸骸之华丽表演。对蓝孩子而言,也唯有于死亡骤然临至之当下,借由涡流,将自身粉碎裂解后,才得以看见这样的景象了……)
“上次看到蓝孩子,”Eurydice打破沉默,“是四五年前了。很久了。”
“……所以,已经那么久没有回乡了?”
“嗯,是的——”Eurydice又静默半晌,换过话题,“那时很喜欢一位古典时代的诗人。回来时看到这种景致,想到了他的几首诗……”
“什么样的诗?”K问。
“要考我背不背得出来吗?”Eurydice微笑。
“说说看嘛!”K也跟着笑了,“别吊人胃口了。我很想知道那是什么样的诗。”
“顾城。大概是记不全了呢。”Eurydice偏着头想了想,“好吧,我试试看……”
Eurydice开始轻轻念诵:
“……永恒的天幕后
会有一对鸽子
睡了,松开了翅膀
刚刚遗忘的吻
还温暖着西南风的家乡……”
“……开始,开始很凉
漂浮的手帕
停住了
停住,又漂向远方
在棕色的萨摩亚岸边
新娘正走向海洋……”
“另一首。”Eurydice微笑着,脸上泛着隐密的红晕。
“……门上有铁,海上
有生锈的雨……
“一些人睡在床上
一些人飘在海上
一些人沉在海底
彗星是一种餐具
月亮是银杯子
始终飘着,装着那片
美丽的柠檬,美丽……”她稍停,而后继续,
“别说了,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自己……”
Eurydice的声音很专注,很沉静;尽管海风强大,声音却如同某种材质坚韧的细微纤维般,清晰地穿透了风,以及风所穿透的那些巨大的,层次繁复的黑暗。
便是在那时,K清楚知觉,某种奇异的不适突然攫取了自己的身体。一无形无色之物,充盈地,钝重地侵入了自己的胸腔;活体生命般随着Eurydice的静定嗓音渗入了体内间隙。K似乎察觉了自己精神上的缺陷或破口。心跳与呼吸加快,但并不轻浅,反而变得温热而深沉。
如此陌生的不适感。或说,那感觉突如其来,以至于K并不真正知道该不该以“不适”来形容……
因为在当下,K其实是愉快的。月光打亮了Eurydice的侧脸。她偏过头来看了K一眼,而后有些羞赧地将目光移开。亮度晦暗,表情原本并不可见;然而K似乎却又看见了那涟漪般清浅的笑。像是下午无风,水面平滑如镜,忽而有某种细小而美丽的昆虫,拍击着一对透明薄翅,于极贴近水面的飞行中蹎踬了。
那或许是他们恋情的初始了。回程他们沿着地上逐渐黯灭的蓝色荧光离开那月光、沙崖与灰白色漂流木巨骨所构成的阴影之地。两人都沉默了许多。
但那沉默毋宁理所当然。因为彼时,K正对自己的反应感到无比迷惑。原先侵入胸腔的无形之物已缓慢离去;但此刻抽去了那充盈,钝重而温热的什么,却令K感到些许寒冷。寒冷自头顶蔓延至胸口,腰际,四肢与指掌。仿佛海风穿透黑暗的吹拂。
(那与他们第二日的相约是多么不同啊。K至今犹清楚记得,第二日,台湾北海岸的艳阳下,细碎贝壳沙留滞于Eurydice白色肌肤上的画面。)
(无云的,纯净无瑕的蓝天。很奇怪地,感觉并不炽热,而竟只是纯粹的明亮。K发现,乍看一片米白的贝壳沙,细看时,并不全是米白色的,而是一些多纹彩,多棱角的细小破片。当它们在Eurydice的肌肤薄薄敷上一层半透明沙膜时,那日光便持续在沙的质地上折射出各种角度的,碎裂的光;而那碎裂的光又会在某个瞬刻曝白漫淹了整个画面。它们带来一次雪盲,稍作暂留,随后又像是摇晃的水波般荡开了去……)
暗夜月光下,他们走回打烊的鱼市场和游乐场。细密沙粒在他们的脚步下摩挲着彼此爱抚的音响。鱼市场原本灿亮的灯火已然暗下;只余下几盏小灯隐约摇曳。
而游乐场里已是全然的墨黑了。仅有入口处霓虹招牌犹且依依不舍般,无声眨动着光的眼睛。
仿佛一只温驯蹲踞着的,无形体的兽……
是啊。那便是他们的初始了。K想。他们的爱情。
当时Eurydice正担任情报总署研究中心的研究助理。而在先前,Eurydice进到第七封印的第一份职务,则是行政局的一般行政人员。研究助理已是Eurydice在第七封印的第二份职务。
开始的时候……
开始的时候,当然都是很快乐的。
开始的时候,即使确有不安;他们不会知道,那样的幸福,仅持续了短短两年。他们不会知道,最终竟是如此。
而在许久之后的此刻,一切都熄灭了。
一切都瓦解了。
第11章
K:
昨日放假,想趁空整理房间,却整理出好多我留下来的,与我们有关的东西。主要都是我保存的。电影票根、你送我的帽子、北海岸相遇那天我偷偷挖回来的沙(它们干了,颜色褪淡,但多彩依旧)、丽江蓝染、叫阿跳的跳舞女孩、蓝色海豚电磁八音盒、你的牙刷和毛巾、我们在圣诞节买了却找不到没警察的地方放的烟火……我把它们都收好。东西太多,我没办法用个袋子或纸箱就把它们打包起来。我到储藏室翻出一个坏掉的旧皮箱(咖啡色的那个,记得吗,跟你在一起之后我还用过一阵子。它坏了,我想那阵子它承载了太多难以负荷的重量),把所有东西都塞到里面。
所以票根们还躺在你留在这里的小说封面上。你写的纸条被卷起来,塞在你喜欢的马克杯肚子里(有些我写了自己复制留底的信件也是)。你的牙刷和毛巾被放在蓝色八音盒里,和海豚住在一起。会跳奇怪舞步的跳舞女孩阿跳,我则是转松了她的发条(她也需要休息吧),让她安静站在旧皮箱的角落里。
整理好之后,我迟疑了一下,究竟该把这旧皮箱放到哪儿去。当然这问题我事先想过,麻烦的是,也没那么容易找到很好的处理方式(我想起那部古典时代旧小说,主角每天待在地下室用压力机把旧书和废纸压成大型的垃圾方块)。我甚至认真考虑过把这皮箱送到我跟你提过的“Remembrances”,租个寄物柜把它丢在里面……
最后我还是把它放回储藏室了。
好吧,我承认这样说是取巧的,其实我并不是因为整理房间才整理到那些东西的,我是铁了心刻意去处理它们的。很多时候我依旧想念你。我多么想把你一起锁到寄物柜里啊。这么说或许奇怪,但每当我看到,或只是无意间翻到那些东西,我难免有些伤心。
尽管放弃也是我自己放弃的……
我把皮箱丢回储藏室。但我很快发现我漏了一些东西。你送我的仙人掌还站在窗台前。但仙人掌又该怎么办呢?
Eurydice
第12章
2219年12月9日。凌晨时分。D城。高楼旅店。
动物鸣叫。
听见的时候,K正面对窗外。他继续默立片刻,而后把香烟按熄于烟灰缸中。
声音来自房门外。K走近门廊,打开全像窥孔监视器。那监视器约略足以看见门外方圆约5米范围。
由画面看来,此刻门前确实空无一物。
但声音却明显穿透了门板。像是马的嘶叫或象的呼唤。
K回头望了一眼。Eurydice仍未醒来。
他稍作思索,而后向前一步,将门向外推开。
一如预期,依旧是铺着暗红色厚地毯的安静长廊。然而K很快发现,这长廊似乎与他入住时的模样稍有不同。
长度不同。很奇怪地,这似乎是个不可能的长度。不存在的长度。
左右望去,一扇接着一扇的房门列队于长廊两侧。印象中,长廊终止于一扇小小的落地窗,白色天光自窗玻璃后透入,在地面上打亮着一个歪斜的,光的方块。
但怪异的是,此刻望去,这整座血色长廊并无尽头。无数相同式样的房门浮现于走道两侧。仿佛相对的两面镜子所构成的,自我重复的镜像回路。
就在左近,仅约十米左右,K看见了那只发出奇异叫声的动物。
那是只通体纯黑,马一般的生物。然而比正常的马大上许多。或许有两三倍以上吧。它倒卧于地,垂死般发出闷哼的鼻息。方才响亮的哀鸣已不复见。由于躯体确实庞大,它几乎占满了走道宽度之极限。它的双眼上方,额头正中央,一个看不清形状的伤口不断渗漏出深蓝色血液(是独角兽吗?失去了角的独角兽? )。那血液不仅沾染了暗红地毯,在四周壁纸上更留下许多拖曳的深蓝色痕迹。
一近乎全裸的女人跪伏于那生物一旁。她伸出细长的白色双臂拥抱着它的脖颈。由K此处望去,恰恰是女人背面;无法看清那女人的面容或表情。然而她痛苦而剧烈地抽泣着。
那女人一身雪白肌肤,腰背曲线极优美。她全身上下只穿着一件白色内裤。由于肌肤过于白皙细腻,且那巨马般的生物又恰恰通体纯黑;这使得那女人拥抱此一垂死巨兽的画面,在此刻梦境般无止尽之镜像重复中,竟予人以颜色已被抽去,而明暗反差无限扩大的,粗粒子黑白摄影般的印象。
相似小说推荐
-
1367 (陈浩基) 皇冠出版社我们以为自己走在正确的道路上,为什么走着走着,人生却变了样?第一本让我们感到骄傲的华文警察小说最...
-
凛冬之棺 [出版] (孙沁文) 新星出版社位于市郊胎湖边的神秘大宅,一连串违背常理的杀人事件令整个家族惶恐不安。封闭的地下室、入口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