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沙丘
秦王政三十七年初春,许黻在琅琊台上见到一个颧骨凸出、两腮深陷、蜡黄的脸皮泛着黑斑的老人,看见恶魔正在吞噬他的肝,他认出这是皇帝。当他被侍卫们摁倒在岩石上、被冰凉的锁链套住时,听见一个发抖的声音:“你还有脸来见真人!你知道你跑了多少年?”他回答:“九年。”九年前,也是在这里,皇帝谆谆嘱咐:“朕会在琅琊台上望卿归来!”现在,皇帝的话音比喘息声还微弱:“仙草呢?”许黻知道就算他带来的是毒药皇帝也会吃下去,但许黻老老实实地报告:“没带回来。”皇帝温存地叹息道:“车裂之刑,对你算是客气的吧?”许黻在形同虚设的链子里继续他的游戏:“陛下,我要是怕死就不来了。我是抱着挽救陛下生命的最后一线希望来的。”他说,“陛下难以想象一路上的磨难,船队通过鲛鱼横行的海域,差点葬身大海,我们绕道航行,顶住了几乎把船撕成碎片的风浪,经过五年才到达太阳国,要是没有这些事,恐怕一年就到了;太阳国的方士献出了不死草的种子,这东西只能在太阳国的土壤中萌芽,还要用童男女的尿来浇灌;它有六年的生长期,现在还差两年;再过一年那批童男女就要超龄,他们的尿就不管用了,我飞回来,就是为了再找六千个……”皇帝一句话也不信,但他愿意再上一回当,因为用这样好听的话来给予他求生希望的人都被他活埋了。
他们乘坐海军的战船从琅琊北上,许黻被捆在船首的大连弩前,皇帝要为他示范怎么射鲛鱼以便顺利到达太阳国。连弩这个东西,许黻是很了解的,它利用巧妙的机关节省射手的体力,所以病恹恹的老人拉动连弩时很轻松。船开了一整天也没见到一条大鱼,皇帝一句话也懒得说。晚上皇帝梦见与海神搏斗,占梦的博士说海神就是大鲛鱼,除去此物,仙药必可求。船队沿着弧形的海岸线行驶,到之罘,海面上突然水柱冲天,一群小岛般的鲛鱼浮上来了,它们的目标如此庞大,皇帝根本不需要瞄准。他劲弩连发,射死了一条,他像孩子似的高兴起来。“看吧!看吧!真人还没老呢。这个东西装在你的船上怎么样?你去张罗童男童女吧。”就这样,许黻投入了烦琐的具体工作。他在无棣沟搭建造船台,兴建千童城收罗童男女。皇帝射完大鱼后,就不再亲自过问了。
皇帝满怀着活下去的希望,踏上了归途,这是从海边向西深入大陆的旅途。左丞相李斯、中车府令赵高、十八公子胡亥、若干宦官、博士及随从陪伴着他,六千侍卫前后警戒。皇帝的肝越来越疼,他的外表比许黻在琅琊台上看见的还要可怕,他的肉体正在被丹砂侵蚀着,接近枯萎。巡视的路线正被一只把仇恨当成水来喝的独狼关注着,有浩浩荡荡的侍卫跟着,皇帝想隐瞒行踪都不可能。迄今为止,他还处在地势明朗的安全地带。随从们考虑得更多的不是皇帝的安全问题,而是什么时候立遗诏的问题。他们加快返回咸阳的速度,但是到了昔日的齐、赵交界地带,他们不得不停下来,皇帝忍受不了车辆的颠簸了,他拉铃叫来赵高,用近乎哀求的声音下令:“找个有床的地方。”
这是沙丘县境内。皇帝不知人们把他弄到了什么屋子里,他只注意疼痛。晚上,他疼得抽出佩剑,往床上、案上、灯上一通乱砍,没人敢劝。不过如今他的力气连案角都砍不下来了,过去他曾一剑将荆轲砍成两段。没有人敢提醒他该立遗诏了。就连盼望成为太子的胡亥也不敢提起此事。大家都知道:皇帝讨厌“死”这个字。经过这番挣扎,他的肝痛渐渐平息了,力气也耗到了最后。他从方格木窗上看见了明朗的蓝天、赤黄的土墙、闪耀着光斑的爬山虎和不知名的花,甚至有一株狗尾巴草在风中探头探脑。他从来没有这么放松、这么舒适过。想起流放亲生母亲、斩首十万、活埋人的事情,恍如隔世,连“始皇帝死而地分”的石头也不那么可恶了,因为他们说的是对的,在过去的一个黑夜里,他的使者还遭遇过山鬼,听见“今年祖龙死”的话,这些都是对的,上天的意志是不可违拗的,在伐尽湘山树的年代里,在嘲笑山鬼“不过知一岁事”的时候,在踩烂龟甲的时候,甚至在射鱼的时候,他还以为帝王能与神灵抗衡呢,今天,在时而漂浮、时而沉坠、时而发散、时而凝聚的状态中他肯定了命运。缭绕的烟雾以及先王的微笑、蒸腾的热风以及非人间的呼唤,都是那么真实可信。他暗自承认:许黻不会有第三次机会骗他了。有一天胡亥听见他说:“把那块肉去掉。”还有一次他在昏迷中命令:“别让那些绿人跟着我。”这时候他连称呼也改成“我”了。在他非常清醒的时候,认出了床边的李斯,李斯好像听见他说:“扶苏是对的。”
李斯大惑不解地瞧着他,他的嘴又动了动。
“杀得太多了。”李斯从他的口型中推测出是这句话。
他主动提出立遗诏了。这事,只对赵高、李斯说,赵高掌管着玉玺,只有加盖了玉玺的诏书才能生效,李斯则是必不可少的证人。皇帝还有力气口述,还有力气睁开眼皮检查李斯书写的诏书,大意是:“令扶苏前往咸阳主持葬礼。”
他坚持看完赵高加盖玉玺、将诏书密封,然后说:“天气好,带我出去。”这时他的声音像个仅仅患了感冒的人。十二人的轿子将皇帝抬到庭院之中,皇帝没有力气扭头看人类的活动,他只看见了天空和树梢,后来他睡着了。赵高探了探他的鼻息,对那十二名士兵说:“抬回去。这件事,任何人不得泄露,违者灭门。”秦王政三十七年七月丙寅,统治天下仅十一年、锲而不舍追求长生不老之术的帝王,就这么驾崩了。
胡亥赶来的第一件事是询问赵高:“有多少人知道?”“你、我、李斯、六名宦官,都不是外人,还有抬轿子的十二名士兵。我已经勒令他们不许泄露消息。”胡亥坚决地说:“不行。这十二个人,要立即处死。”于是十二名士兵成了皇帝的第一批陪葬。现在只有胡亥、赵高、李斯及另外六名皇帝生前极其宠信的宦官知道驾崩的消息。如此保密,是为了防止咸阳的公子们作乱。皇帝的尸体摆在床上,被子盖得好好的,脸朝着墙,仿佛在睡觉。胡亥让赵高打开遗诏,看见“扶苏”二字,胡亥脸色发青:“这不是立他为太子吗?”赵高说:“不然,立的是你。”胡亥说:“开什么玩笑!”赵高把诏书递到庭燎旁,又不烧,胡亥看见他的半边脸在火光中笑,“公子要是不想做秦二世,臣就把手收回来。”胡亥问:“这事有几个人知道?”“你、我、李斯。”“他没事。烧!”
烧了真的,就得立一个假的。当着尸骨未寒的始皇帝,他们就干上了。胡亥想写“立胡亥为太子”,赵高很不以为然,“扶苏还活在世上,蒙恬的三十万大军还在上郡。不打发他,你的宝座,能坐稳当吗?”胡亥没想到真的要杀扶苏。长期以来他确实觉得扶苏从他身边夺走了一个女人,但是好像不像当初那么嫉恨这件事了。他把这当成了自己罕见的失败来纪念,有时,他对着弄玉的画像说:我错了,如果我不踢玉狮子,你就不会跑的。他怀念着跟弄玉最后一场好玩的辩论,等着再来一场。记得弄玉说过:“胡亥,你要敢杀扶苏,我就用我整个余生来报复你。”他觉得这话很好玩。要是把这个玩笑开成真的,好像有点没意思。赵高看出了胡亥的软弱:“咦,公子打豹子的勇气哪儿去了?”胡亥说:“这事非同小可,总得让我考虑考虑。”赵高认为写一遍遗诏很麻烦,不如现在写好、封好,用就用,不用再说。胡亥同意。赵高抓紧时间写了三份遗诏,分别赐给胡亥、扶苏、蒙恬。胡亥过目之后忽然想起一件事:“扶苏是李斯的女婿。”赵高着急地说:“什么女婿,都快成仇人了,瞧他怎么对待李斯的女儿的。这诏书先不给他看,以后做成了事,他不敢怎么样。”胡亥打量这条老狐狸,看他那个迫不及待的样子,心想:好像你当太子似的,你有鸡巴吗?谅你也不敢把传国玉玺挂在腰带上。于是他背过身去。赵高赶紧将诏书封起来盖上玉玺。
鲍鱼之臭
东巡队伍又出发了,在外人看来,皇帝病得不轻,整天都在车上睡觉,连面都不露。官员照样把奏简送到车边,递给赵高,赵高照样恭恭敬敬地把奏简递进车窗,过一会儿,从里面照样伸出一只毛茸茸的傲慢的手递出批复。只有九个人知道:车里坐着一个宦官,守着一具尸体。大热天,尸体开始发臭,那宦官用葛巾包住鼻子,继续滥用皇帝的权力,如果他能活下去,这就是一生中最值得夸耀的事了。到九原境内,御车发出了让人大惑不解的诏命:载一车鲍鱼。
实在太臭了,只好用臭咸鱼的味来掩饰。这大概是赵高这种聪明人的主意吧。中国历史上最凄凉、最孤独、最虚幻的皇家队伍,就这么挺着,看起来更像个戏班子,在原野中士兵的身影都是微小的剪影,是活动的骗人的黑皮影,旌旗像是行乞的幌子,长戟也歪歪扭扭不像话,他们绕着广袤的国土跑了一大圈,确实疲倦了,每个人都感到失去了意义,与多年前来到九原耀武扬威的黑色军队不是一码事,他们顶着七月的骄阳,向咸阳勉为其难地挪动,通力保护的只不过是一车臭咸鱼。他们跨过黄河,登上鄂尔多斯高原,沿直道南下,进入定边境内,这是丘陵地带,再走就缓缓登上子午岭北段的黄土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