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扶苏后,他们赶紧闩上大门,回到已经改成餐厅的书库里宴请自己。百里桑又换上了白鹿皮弁。每个人送他一句金玉良言。百里冬说:“美哉!戴冠之士,即使与人决斗,你首先要护好的是头上的冠,像子路那样,当别人刺断你的冠带时,你把它拴好,再接着战斗!”他一时忘了这玩意儿是要摘下来、藏起来的。容氏说:“美哉!儿子,你哥哥死后,我们就只有你一个儿子了,别让我们失望!”桑夫人说:“美哉,二公子,接下来,你爹该给你说个媳妇了。”光头说:“美哉!少爷,将来有机会,把咱的空中城再建起来!”田雨说:“美哉,小伙伴,祝你一生幸福美满。”如意抱着孔雀说:“美哉,哥哥,这些赠言可都是人生财富,你可都得背下来啊!”正说笑着,有人敲门。
大年初一晚上谁会来拜年?他们在这里素不与人交往,白天也没有人来拜年。那就是扶苏回来了。如意跑出去一边开门一边说:“姐夫来得正好,我们还没动筷子……”可是她愣了,门口站的是一队士兵。
他们戴着黑色的高帽子,一看就是执法队的,有不经审判直接砍死人的权力。领头的军官黑衣服上有更深的色块,一看就是喷上去还没来得及洗的血,那以杀人为生者的脸在黄灯的照耀下依然发青。百里桑的白鹿皮弁还在头上戴着,军官冷冷地问:“你是百里桑吗?”百里桑点了点头,士兵们就冲上来把他枷住了。容氏喊道:“是扶苏公子亲手为他加的冠!”军官说:“我们奉廷尉之命缉拿百里桑,他可能参与了谋反活动。”
谋反?廷尉?大家蒙了。一眨眼,他们已经把百里桑押走了,门外的马蹄声车轮声迅速远去。田雨说,廷尉是除了皇帝以外的最高执法官,由他办理的案件都是大案要案。但是百里桑怎么会跟他沾边?百里桑感兴趣的不就是下棋和写诗吗?如意连忙写信让孔雀送进宫。大家焦灼不安地等啊等,终于又有人敲门了,这回是扶苏。他听了事情的经过,问:“百里桑在外面跟什么人有来往?”田雨说今年秋天他在东郭先生家和一些书生下过棋。
“书生!”扶苏说,“现在最不老实的就是书生。昨晚上,朝廷趁人们在家过年,突击抓捕了好多逆党,其中有一帮人就是读书人,郭子豪和上一任廷尉就是被他们杀的。百里桑会不会认识他们?”
血沟
田雨骑马冲了出去。一路上,他脑子里嗡嗡地响。如果这批书生就是在东郭先生家下过棋的那些人,东郭先生一家会不会受牵连?他们和逆党连话都没说过几句,但是逆党就在他们家聚会,林氏还给逆党做饭!这是罪名吗?田雨搞不清。到了,东郭先生家的院子真是空的,想问问邻居,邻居也没人。过了几个门,有人告诉他:昨晚上统统被抓走了,这是一组住户,有事都要连坐。田雨想,如果连毫无瓜葛的邻居都要连坐,窝藏过逆党的东郭先生一家又当如何?他赶到杨端和府,求杨端和带自己进宫找廷尉,杨端和骂道:“你个小兔崽子还找廷尉,廷尉正找你呢,要不是我替你开脱,你也要进去!”
“东郭先生一家被他们抓了!”
“东郭?哦,那个老棋士啊?你想让我帮他说句话?他从我这儿一走就不回来了……”
“将军!”田雨跪下了,“他就像我的父亲一样!”
杨端和带他去找廷尉了,扶苏正好也在那儿。廷尉对扶苏说:“都知道百里家与公子的关系,执法队不敢擅自抓他,报到我这儿来,我也不敢做主,报给皇上,皇上发了脾气,说该抓的就要抓,六亲不认,我这才叫人把他带来,我好好问问他,如果他真的只是去下下棋,我会如实向皇上报告,但……他擅自戴着一顶白鹿皮弁,这,我也不敢向皇上隐瞒。”扶苏说:“这弁是我给他戴上的,我去向父皇解释。”他走了。廷尉听明白田雨的来意,冷笑道:“你还替别人说话,你自保吧。这种小案子,不在我这儿审。”
廷尉连这批逆党关在哪儿都不知道。田雨推测,谋杀郭子豪的事发生在河东郡,如果东郭先生一家确是被这事牵连,他们应该被关在河东郡的大牢里。田雨正好认识河东郡郡守,赶到郡守家,郡守说,他们确实关在这儿,罪行是窝藏逆党,窝藏逆党的人也是逆党,那就只有死路一条,问题是怎么死,有戮、弃市、磔、枭首、车裂等等,审判就是给每个逆党定个死法。田雨回去取出自己本来准备买房的钱,又到桑夫人那儿,把田鸢这两年收的地租拿走,进城把它们统统换成金子,总共一百六十斤左右,送到河东郡郡守家里。
“我会秉公办案的,”郡守盯着金子,“我不会冤枉一个好人。”
田雨要求探望他们,郡守说他们不在河东郡的大牢里,是临时执法队把他们抓获、关押起来的。田雨回到将军府,找到全套法典研读起来。“凡讯狱,必先尽听其言而书之”,他们主张耐心听取人犯的口供,“毋笞掠而得人情为上”,要获得真实的口供,不搞逼供,不轻易动刑,“以乞鞠及为人乞鞠者,狱已断乃听”,不服判决,可以上诉。对死刑尤其慎重,地方上判决的死刑都要上报廷尉,廷尉亲自判决的死刑则上报皇帝,怪不得他们伟大的皇帝每天批阅二百斤奏简。瞧瞧,帝国的诉讼程序是多么完备、公正!田雨相信东郭先生一家不会死,河东郡郡守会找到理由为这家老实人开脱的。
但他不由自主地关心起郡守说的各种“死法”来—戮杀,先剃犯人的头发胡须,羞辱他,再杀他;磔,把他肢解,怪不得从行刑台下来的运尸车上有那么多胳膊腿;腰斩,用铡刀把人切为两段;车裂,五马分尸;坑,活埋;枭首,行刑台高杆上的那些人头就是这么来的;镬烹,活活煮死一个人;族,灭三族;具五刑,在脸上刺字,割鼻子,割舌头,剁脚指头,再把俩胳膊、俩腿剁下来,把头颅割下来挂在高杆上……他看不下去了,这种事不会发生在老实人身上。他忽然想起东郭先生家的门没锁,想到这儿,心里倒有些担心:“但愿还没被偷,我得去替他们锁上门。”
从杨端和府出来,他看见行刑台前人山人海的,兀鹫又黑压压地盘旋在空中了。“跟我没关系,”他想,“东郭家不可能……”但他就是忍不住要过去看看。死囚在行刑台上跪了一圈,背上都绑着木架,他绕着法场走,对自己抑制不住的一个念头充满了憎恶,但他斥责自己:“连判决都还没下来,就算判了,也还有上诉的机会!”但是当他走到法场南边时,什么也不用想了,他们就在行刑台上,背着木架,低着头。
他相信自己认错了,他拼命挤到叫花子们前面,贴着栏杆想看清楚些,但是离行刑台太远,台上是什么反而看不见。他想往栏杆上爬,力气又不够。他急了,最后求一个叫花子把他举了起来。
看见了。他们就在那里!他们没有看到他,因为他们已经提前闭上了眼,他们的脸色已经和死了一样。“芮儿—!”田雨的喊声被法场上的喧嚣淹没了。他跳下栏杆,顺着血沟冲到血桥上,士兵们把他摁倒在地,他的脸贴着腥臭冰凉的石头,歪着脖子喊:“这里有好人!冤枉!”没人理他,他听见了“咔嚓咔嚓”头颅被切下来的声音,“噗噗”身体被铡断的声音,还有被割肉、被肢解的惨叫声,他分不清哪是他们发出的。他被士兵紧紧按着动弹不了,也看不见他们在怎样被屠戮,他只能听着自己深爱的人被杀死,只看见一股股鲜血注入桥下的深沟,冒着热气流淌着,汇集着,他昏了过去。
醒来时他已在牢房里。同屋的人问他是怎么进来的,他不说话,这些人打他,他不说话,吐出了血,不说话,被提审,还是不说话。不知何时他被打得起不来了,不知几天后,他被狱卒抬到阳光下,杨端和的车在这儿等着他。
“折腾够了吧,”杨端和说,“这个世道,能保住自己的小命就不错了。”
他不说话。又过了不知多少天,他能走动了,想起东郭先生家的门还没有锁,这是一件要紧事,不然他们回来了发现东西被偷光了该多么伤心啊。到了,没被偷,只被抄了家。小木盒还在,拉开盖子,一缕黑发仍然盘在里面,摸起来凉凉的、滑溜溜的。他把小木盒紧贴在脸上,泪水无声无息地倾注在上面。深夜,芮儿的眼睛浮在床头,闪烁着泪光,他呆呆地看着,芮儿的面孔越来越清晰,她的瘦小肩膀、刚刚隆起的胸脯也浮现出来,他看见一个栩栩如生的芮儿。
“芮儿!你活着!”他从地上跳起来。
“你看见我了。”
“他们呢?”
“别来抓我。”芮儿向后滑动,“我会把你冻坏的。”
“芮儿!”
“等我暖和一些了再来看你,好吗?”她的身影穿过木窗格,化在了月光里。
田雨躺在芮儿床上,等着她再来,他打算永远等着。他把小木盒放在枕边,轻轻摩挲它:“好的,我们还能见面就好。芮儿,你留下这个东西,我再也不会失去你了。从王桂把我带到你家来的那天,我就知道再也不会把你们弄丢了。你说身上暖和一些就来看我,什么时候能暖和起来呢?我马上去买房子,等你们暖和,咱们就搬家……”他往床头看,往窗口看,往黑暗角落里看,辨认哪一个光斑是芮儿的眼睛。这样不知过了几天,他饿得奄奄一息,安详地闭上眼睛,等着看见他们。但他看见的是一群叫花子剥他们的衣服,军官在享受“长命百岁”“死后不下油锅”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