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逆党才是正事。逆党的特征没在脸上长着,朝廷想到的办法就是查符传—出门不带符传的人有可能是逆党。这两样东西有没有关系,他们没想过,只觉得不带符传是人类的一种反常行为,不抓反常的人又能抓谁呢?于是游檄戴着黑色的高帽子站在马路边观察行人,如果有人慌神或看到他就回头,就叫住这个人,要符传(当初没有规定把户口烫在脸上实在是那个书佐的疏忽,给游檄们造成了多大的工作量啊)。在掏符传时不要太得意,否则他们会把符传扔到河里或用脚跺碎,再问你有没有,然后阿房宫工地就又多了一个人手。他们在烈日下辛辛苦苦地站了一天,应该体谅他们,只有这样才能完成抓人的指标。白天没有完成指标,他们还要熬夜去砸门呢,请配合他们的工作,不要因为符传没办好就跳墙逃跑,否则他们还要辛辛苦苦地追。在他们的眼里,没有活人,只有木牌子,只要木牌子缺失(包括但不限于被他们跺烂了),就可以认为这个人不存在,他的家、他的亲人、他的财产、他扎根秦国多少代奋斗得到的社会地位……都不存在,一个体面的医生可以立即到骊山陵去搬木头。证件,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发明,在这种事情上大显神威。
只有一种情况不需要证件,就是“弃市”,那就是在大街上把一个人砍死,弃之于市井之上,这个“弃”,大概是帮他放弃那受苦受难的人生吧,也许是代表人类抛弃他。反正抛弃了,不用多废话了,羁押、审讯、宣判这些劳什子都免了,一刀劈了就完了。按第四个“包括但不限于”,遇到结伙从事颠覆活动的,游檄有权执行“弃市”。游檄们跑断了腿也没找到逆党在大街上搞活动,于是由军队抽掉了一批人马组成临时执法队,穿便衣在街上巡逻。他们都上过战场,砍下别人的头,血喷三尺喷到自己嘴上也不会呕吐,但他们还有起码的良心—如果那些在街头聊天、在自家院里喝酒的人没有拒捕的意思,他们可以先把人带回去审讯再砍脑袋,反正结果一样—人头换算成爵位,这和抗击匈奴战争中一样。田雨把这些事告诉百里家和东郭家后,一家人吃饭都不敢在一起了。
在咸阳宫广场中央,挨着石碑,立起了一个高台,这就是执法队斩首的地方。犯人都要带到高台上砍脑袋,好让更多人看见并引以为戒,如果他们的血随便往下流,定会污染咸阳宫广场,所以在杀人台下面,绕着整个圆台,挖了一圈深沟,用来纳血,有了沟当然还得有桥,人才能送上去,所以造了一座石头桥。人们把这叫“血沟”和“血桥”。沟外还有栏杆,防止围观人群暴挤把活人给挤到沟里去了。执法队的业务越来越红火,沟里整天都在冒热气。砍下来的头先挂在一排高杆上,一是示众,二是统计军功,每天傍晚清点之后把账交给上级,第二天早晨就可以把那些头拉到东郊焚烧了。当然还有尸身和碎尸(如果判决是拦腰砍断、大卸八块或五马分尸)也一块儿烧。后来有一批叫花子来要头颅,要挖出脑浆来卖给做药的人,他们把手伸进栏杆,乞讨道:“军爷!行行好吧!扔一个头过来吧!”就有好心的军爷拎起头颅扔下台,那些头颅凌空划出一道道美妙的弧线,越过血沟,“咚”“咚”地砸在栏杆旁边,有的当场砸出了脑浆,有的滚到血沟里就像被扔进热汤里煮一样。叫花子们用长钩子钩住头颅,挑起来,从栏杆上面挑出来。一般的叫花子只要鞋和腰带,其实这比要头还难,谁耐烦从死人身上撸这些东西呢?可是有那想积德的军爷还就这么做,叫花子们就千恩万谢,祝他升官发财、长命百岁。要衣服,基本上是不可能的,军爷砍脑袋、大卸八块都忙不过来,谁还有工夫给死人脱衣服呢?可是叫花子这一行有不屈不挠的传统,正如他们跟在路人屁股后面唱“万年穷”一样,他们一连喊了几天:“多子多孙的军爷!长命百岁的军爷!帮忙扒一件衣服吧!”于是就心想事成了,一个军爷在押运尸车走出血桥时停下了,他血迹斑斑的军服上有一张一看就是出身庄稼人的憨脸,“别祝我长命百岁,”他对叫花子们说,“祝我死后不下油锅行不?”叫花子们一拥而上,祝了他,抢着扒死人衣服。他开了这个头,就有更怕下油锅的军爷,在台上亲手扒死人的衣服,那衣服浸透了鲜血,和尸体之间还有黏糊糊的血丝连着,可为了积德也不在乎这个了。一件件血衣、血腰带、血鞋子飞过血沟,飞向栏杆外那一双双渴望的手。皇帝创造的世界中心腥气冲天,把草原上的苍隼和兀鹫也引来了,还有无数的乌鸦,天空中黑压压的一片,怪叫不断。每天傍晚行刑台收工后就成了一团蠕动的黑毛,每天早晨开工前,这些黑禽勾肩缩脖停在台上、法令碑上、宫墙上,痴心地等着开张。
这场屠杀直到腊月里才消停下来。苍隼和兀鹫像那些持红牌子的人一样回老家过年了,只有一些本地乌鸦还在红色的积雪里找碎肉。这是旧历的腊月,实际上统一天下之初就将年底定在了十月,但人们习惯过旧年,仁慈的皇帝也不拦着,只是把“腊月”改成了“嘉平”,表达国泰民安的美好愿望。
白鹿皮弁
这一切和田雨无关,和东郭家无关,和百里家无关,和贵为皇子妃的弄玉无关,和浮萍漂泊的田鸢无关。田雨和芮儿根据记忆重写《东郭让子谱》。孩子们走了以后,林氏突然只做四个人的饭菜,一下子吃不消这么清闲,便把二十几盒棋子都倒出来洗,东郭先生听不到院里的“噼啪”声了,午觉睡不着了,也来洗棋子。他们用皂荚一粒一粒地搓洗,要在新的乐趣出现之前打发尽可能长的光阴。百里冬家则用冠礼来忘掉外面的悲惨世界。已经做好了缁布冠、白鹿皮弁、爵弁和三套礼服,剩下的白鹿皮做了一个剑鞘,里面装着涂了银粉的木剑,曾经拥有七车武器的百里冬就打算用这套东西给他儿子过家家。实际上白鹿皮还有富余,容氏问田雨要不要一起加冠,田雨已打定主意和芮儿一起办成年礼,就谢了容氏。百里桑的冠礼定在大年初一早晨,田雨怕是赶不回来了,因为他要在东郭家过年三十。
“什么?”桑夫人快哭了,“你哥哥不在,你也不和我一块儿过年……”
田雨拉着她的手,亲切地说:“我和我哥实际上已经是您的儿子了,可他们家没有儿子,还从来没有一个小伙子在他们家过年呢。”
事情就这样定了。年三十那天,田雨没带礼物去了东郭先生家,在成为女婿之前,他是东郭先生的儿子,他没听说一个天天在家的儿子除夕夜还要给家里人送礼。他来到那熟悉的院里,撸起袖子,帮着剁开冻硬的牛羊肉,劈柴,打井水,一桶一桶往厨房提,再把脏水提到门口倒掉。他和芮儿一起喜滋滋地把桃符挂在门口,把椒花酒、桂花酒、饴糖、年糕摆在灶王爷面前,全家人跪下来祈求这个神向另一个叫“玉皇大帝”的神说几句好话,保佑全家平平安安。他收拾屋子时发现了一只小木盒,里面盘着一缕头发。芮儿红着脸把这盒子抢过去,塞到抽屉里。田雨想起自己曾经向她要一缕头发,“咦,这不是给我的吗?”芮儿满脸通红地说:“现在不给,不给不给!”田雨问:“那什么时候给?”芮儿锁上抽屉,笑着说:“不知道。”
大年初一中午,田雨赶到百里冬家参加冠礼,扶苏也来了,弄玉没有来,因为她正在坐月子。百里桑在漂着十二种花的水里沐浴,洗掉身上的孩子气,然后钻进临时搭起的帷幕。他身边搁着黑、白、黑里透红的三套礼服,帷幕外等着他的是三顶冠弁、一盆圣水、木梳、甜醴、佩剑这些神圣的东西,肃立的家人,也穿上了礼服的孔雀,以及仅有的三名客人—扶苏、桑夫人和田雨。他有些心慌,父亲的声音传进来:“孩子,你已经长大成人了,我们正在为你举行庄严的成人仪式,皇上的长子扶苏,我和我的好朋友,将为你加冠。请你从帷幕中出来,接受我们的祝福。”百里桑穿着黑色的礼服,从白色的帷幕中钻出来,跪下。父亲在圣水里洗手,拾起梳子给他梳头,为他戴上黑麻布做的第一顶冠,向他敬酒、祝福。然后他钻进帷幕,换上白色礼服,出来让扶苏加白鹿皮弁,再换黑里透红的礼服,让光头加黑里透红的爵弁。“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他们的祝福虽是背古书,却使他思绪万千。
“弃尔幼志”,他曾经以为自己是围棋天才,但田雨的到来击溃了他的信心。他又以为自己是诗人,但是在今天的世道上他已不再指望有人还能理解诗歌。加冠之后又加佩剑,他真的进入了父亲营造的幻觉,他感到了为人子、为人兄、为人臣,有治人之权、征伐之权、祭祀之权的庄严。他的头发被绾成了髻,冠扣在上面,钗穿过它,缨系在颌下,在这种踏实的感觉中,他不想再混日子了,他打算学学治家之道,继承父业做个殷实的小地主。但是想到白鹿皮剑鞘里包着的是一把聊以自慰的木剑,他又笑了,他想起那个独眼龙,此人在东郭先生家厕所里撒尿,一把真剑不小心从裤裆里掉出来,在尿槽上戳出了火星。这个蛮子带着剑,但显然不是贵族,他不是贵族又是什么?那就是强盗。礼毕后,扶苏走了,他还惦记着坐月子的弄玉,以及那个天知道会不会成为大秦帝国第三代皇帝的新生儿。按仪礼,百里桑应该以成人装束骄傲地出门拜见乡邻,这个就只好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