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里,弄玉霍地站起来。
“嬴—胡—亥!你要敢乱来,我会用整个余生来报复你!”
“呵,呵,我没说要杀了他啊,听我把话说完好不好。刚才说到‘爱’,我真的听不懂,我就知道你被他干了,没让我干,我也没像对那些贱人那样强迫你,我的本事就是带你钻钻坟墓、照照镜子、请人给你画张像。说什么‘爱’,还他妈‘这种爱’、‘那种爱’,去你妈的吧,吃饭就是吃饭,高兴就是高兴,倒胃口就是倒胃口,上床了就是上床了,有他妈什么好粉饰的?”
“那我没话可说了。”
“你跟他,除了这点破玩意儿,还能有什么呢?”胡亥纵声大笑,扬长而去。
她有足够的勇气来对付这孩子,却不知如何面对田鸢。“他收到我的信后会很吃惊吗?在我三个月都没找他的情况下就没有一点预感吗?难道他没想到,我迟早会嫁给比他更有资格娶我的人吗?对那种孩子气的‘三年之约’,他是当真的吗?”弄玉说服自己,田鸢没有当真,“在我进宫后他之所以还缠着我,只是因为和我一样的寂寞,说不定他已经找到了解闷的人,我那封告别信是自作多情。”
事实上田鸢预感到了会有什么事,他没有耐心等待三年之约了。现在离百里栎死大概有一年了,为哥哥守孝一年也够了。他暂时无法向皇帝提亲,便先找百里冬。百里冬听完他的话,诧异地看了他一会儿,说:
“这些话,为什么不在城堡里明说?那时候说出来,我会把她许配给你的。”
如意把弄玉托孔雀捎来的一封信给他看:“姐该嫁人了。”他想:好啊弄玉,原来你也等不到三年之约了。他笑着说:“这是我。”看他痴痴的样子,如意没忍心往下说。田鸢回家,把桑夫人摇醒,打听当年他父亲到盐官府纳彩的礼仪,桑夫人隐隐约约记得有一头大雁。
“我总不能提着大雁去见皇帝吧。”他笑了,“对,我这个笨瓜,带什么带,只要对皇帝跪下就行了。”
田雨到来的时候,桑夫人正在熨田鸢的内衣,田鸢在打扫武官的甲胄,他用蘸醋的抹布使劲擦铁片上的锈,用小刷子扫出夹缝里的灰土,吹掉它。田雨神态严峻地把一封信交给他,他高高兴兴地打开,闻到了熟悉的香味。定睛细看,大意如下:
田鸢:
这封信我写了一遍又一遍。不知怎么说才好,有件事应该让你知道(你可能已经听说了):我就要嫁人了。
这是我心甘情愿的,请不要有丝毫的怀疑。
不知是否伤害到你,我不敢多想。求你忘记小时候的一些约定。如果真的伤害了你,我无法补偿,也许还有来世吧。求求你:不要苛求我的今生今世。
感谢你在我最孤独的时候安慰了我。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保重!
“……我苛求过你吗?我苛求过你吗?”田鸢重复着这句话,把信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看透字里行间的用意。“我苛求过你吗?”他含着眼泪说,“你走了三个月,我都没有找过你。”透过迷蒙的泪水,他看见田雨递过来一样东西,他把它放在眼前,认出那是他送给她的绣花衣服,“你把它还给我干什么?很难看吗?新房里没有它的地方吗……”当他明白弄玉无法忍受的是这件衣服时时提醒她想起他时,泪水更是止不住,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同一个梦
弄玉在新的闺房里换发型,看见田鸢来找她了。田鸢浮在窗格外面,静静地看着她,眼里没有一丝怨恨,好像也被高人指点了“心静”大法。弄玉对他点了点头,他也没有反应。弄玉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这人的表情毫无变化,如果是收到了那封信来表明不恨她,至少应该对她笑一笑啊。难道……那是他的灵魂吗?
“田鸢!”弄玉冲到窗前。
这时候他又消失了,弄玉无法肯定刚才是不是幻觉,她隐隐约约还听到了一句话:“这朵花为谁而开放?”她也无法肯定这是不是幻听,但她不相信这种陌生的语气会是自己心里想出来的。难道田鸢真的死了吗?她哭了,黑暗中只有松柏在摇曳,再也找不到田鸢的身影。她现在才知道自己有多么爱田鸢,即使他没有死,对他自杀的想象也足以使她心碎。“田鸢可以不是我的情人,但他是我的亲人!”她打定主意天一亮就去田鸢家,就在这时,她听见了田鸢说话。
“……真的不能飞了……”
窗户上没有人,连鬼都没有,但这不是他的声音是谁的?断断续续的,还夹杂着咕噜噜的杂音,似乎有流水声、遥远的鼓声……好像在哪儿听过这样的声音……她想起来了,心灵瘟疫中别人心里的杂音,血液、心跳和冥想的声音。
“……相信她还是小姑娘,她谁也不嫁……不管她跑到哪儿,孔雀总能找到她……她从来不用擦胭脂,嘴唇总是那么红,不管她受多少罪,头发总是那么香……”
这声音渐渐清楚起来,几乎每一句话都能听清了。千真万确,心灵瘟疫在她一个人身上复发了,她试着叫“田鸢”,田鸢不答应,看来田鸢听不见她的,只有她一个人发病。“神啊,难道就让我永远忍受他的哀鸣吗?”她忽然想起空中城的医生对心灵瘟疫下的结论,更加不寒而栗—爱有多深,发病就有多重,她刚刚发现对田鸢的爱,就听见了田鸢的心音。
弄玉没敢到他家去,越是这样就越是惦记他,病情就越严重。他们可能进入了同一个梦,在那个梦里她和扶苏在接吻,田鸢冷静地站在旁边,她一点也不介意田鸢在看,她知道田鸢在想:“嗯,还是我的吻法好。”可是醒来后,田鸢的心音变得狂躁起来:“他和她亲嘴!还会和她睡觉!让我恶心!没完没了地恶心!要是我看不见,也就不那么恶心了。可是他们竟然当着我的面干!她为什么嫁给他?相信不是为了做皇后。是不是嫌每天的新鲜事不够多,还要给自己找新鲜感呢?那你玩笑开得也太大了。”
这个玩笑把他的世界变成了坟墓,他看见绿色的、银色的、青色的鬼火舔着丹釜,他看见渭水的晨雾后面隐藏着有史以来最狰狞的建筑。当婚礼的彩车经过渭桥时,弄玉强烈地感觉到他在,而且知道如果他在她脸上看见一丝无奈,就要当场宰了扶苏。他带着心里的剑站在宫廷小人物们中间,等待着彩车出现,等着以某种方式杀死那个今天晚上要穿透她身体的男人。
但是彩车来临时他丧尽了勇气,他们之间隔着一重重珠帘、金丝、玉坠、铜铃以及飘舞在空中的真真假假的花瓣,伴着銮铃的叮当声、鼓乐的喧嚣和阵阵欢呼,透过这一切他看见弄玉在笑,笑得很幸福,她又是那么美丽,比跟他在一起的任何时候都更美丽。
“我知道了,玉,我知道你为什么把自己嫁给别人了,”他的心音传到了弄玉心里,“因为嫁给他,比嫁给我更美。”
田鸢的心音渐渐消失了,但弄玉怀疑有些梦仍然是他们一起做的。梦里仍然处于和他相爱的阶段,梦是这样一种奇妙的时空,即使今天的事实进入梦中,也丝毫不影响他们的心停留在过去,于是出现了这样的怪事:她在梦里有一个丈夫,又有一个田鸢,她和丈夫的关系是朋友,和田鸢反而很亲,丈夫还会嘱咐田鸢:“我妻子有心疼病,你们俩在一起不要多说话。”田鸢也很乖,在搂着她看大海时会提醒她:“你丈夫不让你多说话,咱们光是看看海好了。”在他们亲吻时,她丈夫会给他们发心丹,扶苏认为他们需要心静,心静才美。
如果田鸢也做了同样的梦,弄玉可以肯定他处于这样的阶段:预感到她要离开他,而还不敢相信。有一次她在通天塔上看书,田鸢飞了上来,说这塔正在生长,层数是从底下增加的,他要接她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弄玉说:“这是我的家呀,我家有两个人,一个是我,一个是我丈夫,如果你保证不抛弃我丈夫,我就答应和你生活在一起。”田鸢的鹿眼睛里出现了她熟悉的醋意,好像连她丈夫都能拆散他们似的。弄玉笑着说:“他只是我的丈夫啊,笨瓜。”当然很多时候扶苏不介入他们迟缓的时空,田鸢会和她吵架,在那些梦里烛光总是那么弱,弄玉总是在田鸢拉她的时候想起她还要等一个人,而这个人到底是谁,又实在想不起来,田鸢的眼里就布满疑云。他们处在少男少女的猜疑中,醒来时一切预感都已应验,一切猜疑都成了事实,熏笼的香烟不再缭绕,庭燎的火焰早已熄灭,田鸢的心音随着夜风飘来,使弄玉更加抱紧她的丈夫:
“你已经离开了我,我为什么还在预感你要离开我!”
第四篇 神
神看见了一切,神就是一切本身,是人们的呼吸、思绪、梦境、足迹、灵魂和一切的一切。
十五·小木盒
皇子妃
弄玉记得自己发过这样的誓:“哪怕他在死牢里,我也要和他在一起。”成亲以后,他把这句话变成了床上游戏,她发明的“探监”,比扶苏兴的什么捉迷藏、照镜子、鸳鸯浴……效果都好。她把扶苏的手脚捆牢,放在床上,扶苏是个“披枷戴镣的死囚”,她是烈女,她找了他好久了,终于在死牢里找到了他。“我可怜的隐身人哪,你再也隐不了身了,我不会离开你了……”她一边捆他,一边诉衷肠,在这个前奏中,她已经渐入佳境,想到“天一亮我们就要被腰斩”“后半夜我们就要被活埋”……她越发亢奋。事后瞅着扶苏受虐的样子,又觉得好笑:“笨瓜,我来给你松绑。”话刚出口,她的笑容消失了,她想起“笨瓜”是以前经常对田鸢说的,于是她戒掉了这口头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