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床头的雾气里醒来,愉快地想起这是又一个冬天了,只不知何年。手一伸出被窝,十指就冒白汽,抹一把脸,胡子上的霜就抹一手。他裹着被子来到窗前,看见若姜坐在轮椅中,在雪地中发呆,推车的是桑姑娘,多年来她一再出现,证明公鸡乱叫的那个夜晚是真实的。小木匠今天要给若姜来点新花样,他从屋里搬出了一个大海龟—实际上是木雕的大冰车。若姜的眼睛在厌倦中睁开,看见了冰车,立刻弯成了月牙儿样。她刚坐上去时,眼珠子新奇地转着,嘴乐成了柳叶形。但是溜了一圈,她就受不了那冷风了,噘起嘴,皱起了眉头。小木匠抱她上轮椅,她习惯地把头埋在了小木匠肩头,但她看见小木匠冻裂的手指头时,忽地抬起了头。
“叫人给他换个大火炉!”她吩咐桑姑娘,从刚才那个温顺的孩子,一下变成了颐指气使的主子。她又转向小木匠,“冬天里别干活了,像我一样待在屋里烤火吧。”还用自己的手握了握小木匠红肿的手。
冰车成了桑姑娘的玩具,她躺在冰车上,两脚钩住乌龟脖子,让小木匠推她,还仰起脸朝小木匠笑,这样,小木匠看见的就是一张倒着的笑脸,比平时还撩人。冰车撞在岸边,桑姑娘倒在冰上,要小木匠来拉她,小木匠拽她的胳膊,扶她的腰,隔着棉袄都能捏到她滚圆的肉,这是和若姜很不一样的东西。她嘴里的热气都哈到小木匠脸上了。那个冬天,若姜几乎不出门,只有桑姑娘的活色生香天天折磨着小木匠。有一次在屋里,小木匠忍不住动手了,桑姑娘笑着说不行,那么多人看着呢。小木匠左右一看,没人啊,她指着墙角的一排木偶说:“你做的这些都是活的,哈哈……”就跑了。其他地方更难了,桑姑娘根本没有自己的屋,她是贴身伺候若姜的,就睡在若姜旁边。终于有一天,她倒洗脚水时,小木匠从后面一把搂住她,夺下盆子,把她拽到长廊一侧的木兰树后面,亲了个够。从此以后木兰花长廊成了他俩的乐园,隔着墙,若姜正在奔跑和飞翔的梦中度过一天中最乏味的时光。
在初春的大雨滂沱的一天,若姜的午觉被小便憋醒,叫桑儿叫不答应,就自己爬下来找恭桶。恭桶在窗边,她拖着两条毫无知觉的腿挪到窗边最省事的办法不是爬,而是退,双手撑着地面,让屁股一点一点地倒退。到了恭桶边却坐不上去,双手在地面上撑直了也没法把屁股抬到恭桶的高度,就在这时她听见桑姑娘的笑声在雨声中,不远,本想喊她进来,又听见了小木匠的声音。她下死力气抓着窗格把自己吊起来,一刹那,她看见那两人在木兰树下亲嘴,窗格断了,她跌倒了。
那两人听到动静冲进来,看见恭桶打翻在地,主人躺在尿里,正要去拉,一道歇斯底里的哀鸣惊得他俩动弹不了:“给我滚得远远的!”
她一把甩开他们,自己倒退着往干净的地方挪,恭桶挡了道,她就一巴掌掀开。她的睡袍拖出一路的尿。小木匠和桑姑娘怀疑她看见什么了,但宁可相信,这是因为今天天气不好。
阴雨天过去了,若姜喜欢的季节来了,这也就是小木匠刚刚认识她的季节,北飞的大雁中不知哪一只是当年逃走的木鸢。现在西郊的原野上满天都是木鸢,盐官府的孔小姐带动了这里春天放木鸢的风潮。人们做出了像百灵、黄鹂、布谷鸟、燕子……的各种木鸢,有的甚至也会叫,但孔家的木鸢仍然是飞得最远的。它飞进了芦苇丛,桑姑娘和小木匠一起去找,过了半天都没出来,若姜忍不住驱动轮椅去看,一团芦苇在摇晃,她刚想叫,又被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止住了,她在四周转悠,发现了刚刚被踩倒的芦苇,她加快速度钻进去,向那个骚动的中心逼近,向她漫长童年中凭借奇技淫巧的玩具和种种儿戏根本无法解答的那种困惑逼近,当她掀开最后一层芦苇时,目睹的是……在她记忆中,只有驴、马、牛、狗才做这种事。
“牲—口!”她说。
她下狠劲驱动这辆会爬山的轮椅,一路的行人简直不相信那两个飞转的大圆盘托着一个白影是人间的东西,连马车都被它甩在后面,看起来好像日月之车误闯人间。盐官府的人也没领略过这辆车的厉害,它前面的小轮一抬、后面的大轮子一抖,就咔啦咔啦上了台阶,像一只大蚂蚱,一眨眼,它又冲进了长廊,在木兰树丛后面忽隐忽现,大家这才明白这对轱辘对二小姐来说比一双好腿更利索。她浑身在发抖,头发在飘,只有眼珠子一动不动。那俩牲口回来后推不开她的门,就亲切地呼唤她,她把桑姑娘的衣服从窗口扔了出去。
桑姑娘被派到了厨房。新来的女奴晚上睡得特别沉,拉铃怎么也叫不醒,若姜学会了少喝水、有尿就憋到天亮。桑儿在的时候,她只要翻翻身,桑儿就会醒过来。如今她只能在梦里钩住桑儿圆滚滚的脖子,回到桑儿厚实的怀抱中,坐上恭桶。一天晚上,她把这个梦做完,身上还真的轻松,一点没有梦里那种更大的焦灼,一个黑影还守在床头,她醒了,月光照着桑姑娘哀怨的眼睛。
桑姑娘回来了,小木匠则成了陌路人。他进来,若姜就让桑姑娘推着出门,他跟着,若姜就亲手驱动轮椅,那种一往无前的势头,家犬都追不上。但是有一天,这辆不凡的轮椅出现在垃圾堆里,小木匠知道,她找人换了普通的轮椅。他心酸地把这辆轮椅捡回去,和木鸢、木偶、冰车……一切留着若姜香味的东西堆在一起。
这时候若姜已经懒得躲他,因为不论离得多近,若姜根本看不见他。只有当他去扶若姜时,那已经发僵的眼睛里会突然射出毒焰,她的胳膊会像甩蝎子一样甩开他。多年的情意一下子割断了,小木匠想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情意,从御风而行的那天,他就在毫无希望地爱她,却从未对她想入非非,抱她上轮椅时离她那么近也没动过歪念头。他早就把自己当成家犬了。“可是,若姜把我当成什么?”要是门客,一个门客和女奴偷情何至于让她那么愤怒,要是狗,没听说公狗发情会被主人抛弃的。于是他猜测在若姜的生命中,他比想象的重要。
他在外面喝闷酒,流泪。他想告诉若姜,就算真的不理他了,也还可以放他做的木鸢,也还可以坐他做的车;他想说:我和桑儿其实什么也没干,就算干了也没什么,有一种情意,跟牲口的事没关系,我从来没往你身上想过这些事,这不是因为你腿残,而是因为你太美,美过了头;他想说:什么时候还能让我抱着上轮椅,还能像个听话的孩子一样伏在哥哥的肩头呢……但他突然觉得不对劲,“孩子?她是孩子吗?”酒劲上来了,他脑子里嗡嗡的,“我抱着她的时候明明觉得她的胸脯比桑姑娘的还要结实,难道她就没有感觉吗?……抱抱,木鸢,呵呵,还有冰车、木偶……给她的全是这些小孩子的把戏,我再和别人去做牲口的事……”若姜在芦苇丛里的表情浮现出来,“她长大了,真的长大了。她不会原谅我!”小木匠燥热的脑袋忽然又变得冰凉,比若姜的怨恨更可怕的是,这怨恨早晚会平息,他们早晚还会恢复来往的,而且,都是把事情想明白了,不会再稀里糊涂地让一个门客把小姐抱来抱去的了。余生还很漫长,他们会一直像熟人那样相处下去的。小木匠对着夜空长号,也无法排遣一生的郁闷。他踉踉跄跄闯进木兰花长廊,“她是一个女人,就这么简单。”他敲开门,对惊愕的桑姑娘说:“今天我伺候小姐。”
桑姑娘明白过来,刚想给他一耳光,却被他吃人的眼神吓住了。他把桑姑娘轻轻推出去,闩上门,向刚刚惊醒的若姜逼近。她凛然的目光和冰清玉洁的脸几乎让他丢尽了勇气,但他想:“不能哀求她,一个字也不能,否则就连当她的一条狗也不能。”此时,若姜瘫痪的下身恰好藏在被子里,看起来是世界上最完美的女人。在拉扯中,她死死抓着床栏,拖着僵硬的下肢躲他,但不出声。这个仅仅凭上肢行动的女人,比桑姑娘更结实更有弹性,现在小木匠要求自己对这具偶像产生邪念。桑姑娘在窗外听见的动静,好像一窝耗子趁主人熟睡时翻东西,她知道小姐积蓄已久的愤懑正在倾泻,小木匠正以巨大的耐心赎罪,他们俩心照不宣地维持着这场秘密的搏斗,连一盏灯都不敢碰翻。桑姑娘呆呆地望着月光下的木兰花,感到自己的青春在这一刻逝去了。在那以后的十二年中,她没有和小木匠说过一句话。若姜的啜泣声传来,过一会儿,小木匠光着脚跑出来,把桑姑娘拉进了屋,她倒在自己床上,用被子捂住头,但是那两人的窃窃私语像长针一样穿过被子,扎进她的耳朵。
“你把我也变成了牲口。”
“我发誓:从今以后,牲口的事,只和你一个人做。”
“你再、也、休、想。”
“为什么?”
“我就要嫁人了。”
“往哪儿嫁?”
“丞相府。”
鲁国礼服
就在若姜不搭理小木匠的日子里,丞相拜访盐官府,发现了若姜,这罩着薄雾的、忧郁中透着童真的脸,使他立刻厌倦了生机勃勃的七个妾。他快五十岁了,对女人的兴趣已经超越普通趣味,达到了收藏家的境界,他见到这稀世之宝因残缺之美而更美,就立刻决定收藏。礼典上有六十四枚木片描述他的虎威,他打仗时头盔上插着三根松鸡尾巴毛,胸口有一百零八片牛皮甲,穿着红袍子,戴着花围裙,围裙上绣着斧形纹章,腰间的绶带上挂着水苍玉、黄玉、玛瑙、绿松石、琥珀、金官印和半个虎符,还绾了两个漂亮的大花结,在战场上唯一比这累赘更多的人是国王,因此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残疾的若姜能给他当九夫人,孔家人喜出望外,若姜则陷入了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