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公子嗤笑道:“造船?拉倒吧。”
“那谁养活我?”
“国王。”
圆形的城
四月里,孔四公子把小木匠和他的翅膀带到了临淄。这是一座圆形的城,小木匠从进来,到二十年后离开,从来就没搞清过这里的方向。墙是圆的,路是圆的,连城里的河都是圆的。一路上阴雨绵绵,环绕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地面的积水仿佛一块块圆水晶,圆头圆耳的丧家犬在屋檐下抖落黄毛上的水珠,这个圆圆的梦从此把他笼罩了。
住进孔府后,雨又下了半个月。小木匠把自己关在书房里饱览历代奇技淫巧的图谱—云梯折起来可以藏在怀里,打开后可以抛上城墙;飞车的图把叶轮画得比车身还小,一看就是失败的;宇宙的样子是一个大碗套着一个小碗,神住在大碗上,人住在小碗上……四公子还展开一幅世界地图,那是一块发霉的绢,标国界的红线都黑了,看来看去总共只有八个国家,除了“中国”,还有“娄烦”“月氏”“匈奴”这些鸡毛小国。其他国家的国名是蝇头小字,可是“中国”两字有巴掌大,“中国”就是“世界的中心”,唯一的陆地中国占了八成,“月氏”“娄烦”什么的快被挤到海里去了;海的颜色是黄的,陆地的颜色是灰的,整个看来,世界是泡在黄汤里的一块饼。小木匠觉得应该还有小人国、大人国、长脚国、骑老虎的大耳朵国、人面鸟身拿蛇当耳环的国、黑齿国、脚丫子倒着长的国、吃空气喝雨水的国……四公子说,那些地方谁也没去过,不必当真。
木鸢
雨后初晴的早晨,盐官心情特别好,就请客人出来表演御风而行。此时的翅膀已经是羊皮做的了,小木匠从最高的屋檐上跳下来,飞过了一个墙头。盐官嘀咕道:“一些奇技淫巧而已,留下来给我们家解闷吧。”他的孩子们就从影壁后面、花坛后面、冬青树丛里冒出来,最小的还不会说话,裹着肥嘟嘟的绿袄跑来跑去。就在这时,一辆乳白色的双轮车从草地上来了。它穿过低矮的紫堇花丛时,像天上的车浮在彩云上。它从东方的虹彩中渐渐脱离,带着露水来到荷塘边,还有一股暗香弥漫在氤氲晨雾中。推车的女奴圣女般端庄的脸一时吸引了小木匠,当他往轮椅中看时,另一种美击得他两腮发麻—轮椅中的女孩,下巴沉在衣领里,只露出了半份美丽,就这已经让所有的荷花黯然失色了。轮椅来到了小木匠面前,女奴伸手摸他的翅膀,摸出上面没长肉就松手了。
“小姐,”她禀报轮椅里的人,“他是人,不是神仙。”
此时小木匠抬不起头,只看见轮椅的踏板上平摊的两条细腿一动不动,就像是画在上面的一样。它们又那么干净,恐怕从不踏足人间,连一粒泥点也不沾。这时有一个声音向小木匠发问,明显不是刚才的声音了。刚才那女奴的声音是人间女孩的,而现在的声音,是从花芯里钻出来的、精灵的声音,慵懒却清新,傲慢又柔弱。小木匠听见的是:“做过木鸢吗?”他没听懂,轮椅便咿咿呀呀地走了。恍惚中,小木匠听四公子说:“这是我妹妹若姜,她从小就不能走路。”
四公子托一位熟悉的宦官把羊皮翅膀带进了宫,又催促小木匠破解古代的云梯:“王宫就在这座城市,用不了多久,一辆金子做的车就会把你接进宫的。”但是小木匠现在只想知道,木鸢是怎么回事。几百年前鲁班发明了木鸢,在房顶飞了三天,失传了,连它长得像一只鸟还是一只蜻蜓都无从查考。要是能把这东西做出来,至少能让那可怜的残疾女孩笑一笑吧。小木匠一头扎进书房,把自己埋在几千年的龟甲、简牍和帛书中,只看见一种叫“竹蜻蜓”的东西,有几个叶片,看着像蜻蜓的翅膀,却做得很死板,只能绕着一个轴转。他想,木头鸟的翅膀,怎么也得会扇,才配得上“木鸢”这么美的名字,才能配得上说出这名字的人吧。木头翅膀怎么扇起来?他去向春天的小鸟求教,听见轮椅的轱辘声就躲开,远远看见若姜,就绕道走。在做出木鸢以前,他不知道怎么跟她打招呼。天上飞过成群结队的麻雀、忽高忽低的燕子、公主般的黄鹂……可他眼前老是浮现出轮椅中的那张脸,苍白,模糊,已经看不清美在哪儿,只是打扰他想象木鸢的样子。他求鸟儿们飞得慢些、低些,结果一只飞不动的鸟掉了下来,在草坪上蹦两下,死了。他捡起来一看,那是一只木蜻蜓,和古书上的竹蜻蜓是一回事。女奴跑过来说:“把木鸢给我们。”
小木匠抬头一看,若姜就在前面的小山坡上,像一朵荷花开在了草地上。她用两只胳膊支着上身,白裙子平平地摊在草地上,是那么无力,无奈,心灰意冷。小木匠把木鸢还给婢女,回到自己作坊里。如果这就是木鸢的话,他有办法让它飞得更带劲些,加几个连轴就是了。他还要让它更好玩些,它的翅膀不再像两片桨了,而是像黄鹂的翅膀那样,刻着羽毛,涂着五彩。它的舌头是个音簧,见风就响。他来到若姜面前,轻轻一拉线,木鸢就高高地飞起来,在空中还啾啾叫。过了好一会儿,它才飘然下落。再往若姜脸上看,哈,这回看见了新面孔—她的笑容绽开了,露出了玉一样的牙齿,平日里安于寂寞的眼珠,此刻在兴奋地跳动。小木匠明白自己学会讨人欢心了。他之所以要讨她欢心,是不愿意老躲着她走,不愿意在春天的雨水中听到吱吱嘎嘎的车轮声时慌了神。然后若姜自己玩,一遍一遍放飞,无限憧憬地望着木鸢随风远去。这个不能走路的女孩,爱透了能飞的东西。小木匠呼哧呼哧把木鸢往回捡,一趟比一趟跑得远,因为木鸢越放越高,越飞越远。盐官府太小,他们就到西郊外去放,结果它追上一队大雁,飞得无影无踪。后来,小木匠又为若姜做了很多个。
美梦梳子
在等待王宫消息的漫长岁月里,小木匠的奇技淫巧属于若姜。荷塘上的大游船是他造的,船上有七个木头人,会斟酒,会奏乐;有跳舞的胡人小丑,把弦拧紧再松开,它就轮流跳十二种舞;有游动的喷水鲸鱼,若姜借助它认识了大海;有会伺候人的梳妆台,若姜照镜子时它送出热面巾和梳子,若姜把面巾放回去,装粉饼、胭脂、黛盒、眉笔、兰花的抽屉又弹出来……小木匠还多次改造若姜的轮椅,最后使它能爬山。
就在这几年里,他长成了一个棒小伙子,有一双漂亮的大眼睛,有时候像鹿眼睛一般天真,有时候又讨人喜欢地眯着,能够从一个残疾女孩绝望的眼中唤起笑意。虽然有了万能轮椅,若姜却喜欢让他背,这时候他的腿就是她的,为了在梦里飞起来,若姜非要他摇扇子才睡得着。作为从来没走过路的人,若姜使唤起人来比一般的千金小姐还要不客气,任何时候想到任何东西都会对身边的任何人叫:“给我拿一下!”但是因为声音好听,不讨厌,尤其是“小木匠”这三字,被她叫来叫去的,成了只有在她嘴里才特别甜的音符,在她心情好的时候完全成了撒娇。她让小木匠抱着上轮椅时像三岁的孩子一样埋着头,整个身体都那么信任地趴在小木匠身上,让小木匠忍不住要轻拍她的背。抱她上轮椅,有时是从屋里到院子里,要走很长一截,她就一直那么温顺、那么柔软地贴在小木匠身上,还微微吐着香气,所以有一次她突然想起小木匠还有好多正事要干,问小木匠怎么还不去见国王时,小木匠说:“这儿香。”有一年盐官要小木匠到盐所挑个差事,他却愿意留下来做门客;又有一年四公子要引荐他到势力更大的丞相府,去追求“公输般在楚国的前程”,他说他没有那样的才干。
王宫还是没有消息。云梯早就做出来了,叠起来能藏在袍子里,掏出来一甩就变长了,能抛上当初“御风而行”的高檐;羊皮翅膀也改得更轻巧,方便士兵们带上云朵了。但四公子再也不往国王面前送这些玩意儿了,因为国王对云朵战、云梯战……任何的战争都不感兴趣。他唯一的兴趣是让羊车拉着他在后宫里转,羊停在哪儿,他就跟哪儿的妃子过夜—选妃子选花了眼,就让羊帮他选,结果,妃子们纷纷把青草和盐巴撒在门口,引诱国王的羊。四公子让小木匠把翅膀、云梯都收起来,等待合适的机会,甚至等待“下一个国王的纪年”。
小木匠穿行在都市的浮光掠影中,对那些骗小孩子的玩偶不屑一顾,当一个月氏国流浪汉兜售让人做美梦的玉梳子时,他却买了一把,好让若姜在梦里蹦蹦跳跳。他施舍了一个以圆梦为生的瞎子,又无梦可圆,因为每次睡眠只用来珍藏白天的记忆。路边的陌生少女让他想入非非,在看不到若姜的时候,他就注意到她们,她们不如若姜美,但是,她们有腿。府里来了新婢女后,他又忘记了世上其他有腿的女孩。桑儿第一次出现是在游船夜宴中,水蜜桃脸上生着自然的红晕,让人忍不住想舔一口会是什么滋味。那场夜宴想起来都邪门,本来府里万籁俱寂的,荷塘上突然亮起了灯火,小木匠扒着窗户一看,水面中央有人影晃动,废弃几年的游船忽然变得像几年前他刚造出来时一样了,连杂草、枯枝都让开了,夜空中传来女孩的声音:“这木人做得真巧,刚好把酒斟满,一滴都不洒。”又有一个说:“不知道吗,我们这里养着公输般呢。”小木匠走过去的时候,眼睛好像被一层黏糊糊的东西糊着,勉强能看见一群女孩围坐着,他做的木头人正在伺候她们吃喝。若姜一声甜美的“小木匠”把他引到食案前,菜样看不太清,恍惚有海岛上的果子。除了若姜以外,这些面孔都是陌生的。从不呼朋唤友的若姜一下引来这么多人,让小木匠不由得想,她是不是认识精灵。听她介绍姑娘们的名字,都是用草木取名的,也没记清,但有一个女孩的名字实实在在被他记下来了,因为那女孩说:“我家住西郊外十里堡,桑树最多的地方。”她的名字就是“桑”。木头人把一只竹筒递给小木匠,他从中抽出一支签:“云谁之思,西方美人。”就对桑姑娘说:“你是从西边来的美人,这酒归你。”桑姑娘喝了一口,木头人学了声公鸡叫,院里的真鸡都跟着叫唤起来。她抽中“南山朝霁”,不知算谁的,若姜突然说:“小木匠。”小木匠纳闷:“你说的是我?这签跟我有关系吗?”若姜说:“你来的年头久了,自己都忘了,你来的那天,天上有彩虹。”小木匠一下想起了那一幕—雨后的“御风而行”,若姜来看时,仿佛是从彩虹里出来的。他心里涌起一股暖流,没想到若姜竟然记得几年前刚认识他的那一天。一位老仆拖着笤帚来到庭院里,自言自语:“星星这么多,风这么凉,天没亮,公鸡瞎叫什么?”他好像没看见荷塘上的灯火,“我知道了,不是我梦见了公鸡,就是公鸡梦见了我。”在灯火阑珊处的小木匠看来,这个人影,也是另一个世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