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姬飞轻并不想如姬玉山般带兵复辟,他隐隐感受到,一种浩大的力量在阻止着回到过去的脚步,他说不清这种力量是什么,但从每一片精致的齿轮中,他感受到了这种力量。
这种莫名的悲凉越来越深,他挤在奔赴肉联厂的飞龙上,心头挥之不去。
第十二章
每天,无数头活猪被瓷人载入肉联厂,烟囱中冒出灰黄色的烟,伴随着皮肉焦香的气味,弥漫四周。
工作了九天,姬飞轻闻见这种味道就反胃。
今天他来得早,更衣室里只有老姜在换工作服。老姜是个矮瘦的中年男人,和姬飞轻在一个车间。姬飞轻走到他身边,打开自己的柜子,脱下白丝衫整齐叠好。
“小飞你每天穿这么好的衣裳来上班是干啥子嘛?”
“小飞”是姬飞轻的化名,他微微一怔,将丝衫收进柜子,“从家里出来时穿的,没有别的衣服了。”
“我早就猜你是个富贵人家的娃嘛。”老姜摇摇头,灰色的眼睛露出些许落寞,“跟家里闹别扭喽?早点回去嘛,这个地方你不该来。”
姬飞轻不语,将长发绾成一团,戴上灰扑扑的帽子,转身就要往车间走。
“傻孩子,早点回去,莫让你爸妈担心。”老姜在他身后喊道。
姬飞轻的背影停顿了一下:“没父没母,身无长物,出来讨生活而已。”
“鬼才信你咯。”老姜絮絮叨叨,“你们这种公子哥儿,根本就不晓得穷人家孩子的苦。我从十六岁就在这儿上工,干了大半辈子,连孩子读书都供不起。我家大娃在矿里卖苦力,小娃在街上乱混……莫耍脾气,你赶紧回去,你不能像我这样受穷一辈子,儿孙也受穷,一家人挤在破屋里——”
“别说了!”姬飞轻忽然转过身,一股莫名的怒气在他胸膛里燃烧,“我不是什么公子哥,最穷的时候也下过矿!别劝我回去了,我没父母没家,回不去!”
他双目燃火,喘息着注视着老姜,后者怯怯缩缩地低下头:“好好,你别气——”
姬飞轻深吸一口气,走进车间。在搬运猪肉的过程中,他心中一片焦躁。老姜也是一片好心,他劝自己道,可那股莫名的怒火挥之不去。
姬飞轻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老姜的孩子是怎么长大的呢?
忽然,他眼前浮现出狭小的屋子,望不到头的猪肉堆,深夜游荡的男女,嘈杂的城市,无数污水管伸向河流与海……一群稚嫩的孩子在巨大瓷人的脚间玩捉迷藏,他们跳着笑着,跑进了无数工厂的铁盒子,再也出不来了。
他是怎么长大的呢?桃花簇窗,太傅指着泛黄的书卷,教他一字一字念诗;夏夜风清,母亲与他秉烛赏莲,水光中红鲤甩尾如花;秋雨淋淋,灯花忽明忽暗,他敲着棋子等父皇下棋;冬雪初晴,天地一白,众臣在红梅下次韵和诗……
他的心底忽地漫起恐慌。他的孩子会怎么长大呢?他盯着面前的老姜,恍然看见自己三十年后的模样:每日和机器为伴,靠着可怜的薪水为生,一家人挤在破屋里,儿子长大了,儿子也去上班了……
他赶紧摇头,把这个古怪的想法逐出脑海。可那种恐惧幽灵般盘旋在他心头,久久不散。
“如果,让你再回到皇宫里生活,你愿意吗?”
话一出口,姬飞轻便后悔了。他觉得自己根本没想问这句话,但嘴中不由自主地说了。
“什么?”林光正在叠衣服,侧脸在昏黄光芒中有柔软的线条,“你想回去了?”
“不,我……我只是怕。”
“怕什么?被通缉吗?”
“不……我怕日子,一直这样继续下去。”他说完后又觉不妥,“我是说,拥挤的生活像是没有尽头……”
“我明白。”林光转过头,眼神认真,“你当然不能一直卖画。我们必须攒一笔钱,然后经商。”
“经商?”姬飞轻下意识地重复,这个词对他很陌生,有一种“君子远庖厨”似的天生厌恶感。
“我们不能为别人工作一辈子,”林光笑了,“我们要做生意,拥有自己的工厂、矿产、财富,这样才能获得自由。”
他轻声问道:“那万一失败了呢?像你父亲那样……”
气氛冷了下来,林光转回头。他自知失言,连忙绕开话题,心中盘算着再下几次矿,快点攒够钱才好。
或许林光是对的,他要打拼自己的财富,有自己的工厂。但那时他的工厂也要填满四十文一天的“老姜”吗?一种淡淡的厌恶感缠绕在胸口,他不由得想起“重义轻利”的圣人训了。
真实的世界里,似乎只剩下失业、为别人工作和雇别人工作三种人了。如果他不愿失去自由,他就得夺了别人的自由。
“对了,你千万不许下矿了。”林光忽然说,“今天有好几个私矿塌方了,隔壁的老妪哭了一下午呢。他们说,这些矿都是黑矿,安全条件特别差,一旦出事人就没命。”
什么?姬飞轻面上一片错愕。
她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声音温柔而自责:“你不会真的准备下矿吧?忘了我刚刚的话,钱并不重要,你是最重要的。在这里过一辈子也没关系的。”
第二天清晨,姬飞轻挤在飞龙里到达肉联厂,期间乘客都在讨论矿难。他走进更衣间,发现老姜的眼睛又红又肿,正握着脖间的平安符下跪祈祷。
姬飞轻在他身后默默站了一会儿:“发生了什么?”
老姜没有动,声音嘶哑衰老:“大娃的腿伤了。”
姬飞轻一怔,想起老姜的大儿子在矿上工作。他拍着老姜的肩轻声安慰,伸手将老姜搀起。在老姜颤抖站起的那一瞬,平安符从脖间跳了出来,露出一位龙袍冕旒的少年,眼睛漆黑发亮,仿佛一头年轻威严的狮子。
“皇帝保佑,皇帝保佑……”老姜还在嘟囔着念。
力量一丝一丝从姬飞轻的身体里抽出来。他瞬间很疲惫,精神恍惚,给一张椅子便能睡着。此刻睡着该多好啊,他便能逃回那盛大辉煌的宫殿,在龙椅上批改奏折,笑看美人起舞海晏河清。
他搀着老姜走进车间。
第十三章
“肉联厂出事了!”在青铜警报声中,有人边跑边大喊,“绞肉机把人卷了进去!快来救人……”
蒸汽嗡鸣,人仰马翻,救急的黑龙在空中疾速飞翔,发出刺耳的鸣笛。消息不胫而走,阳光下无所事事的游民们抱团围观,指指点点。
精美的空中画船纷拥而至,遍身罗绮者从纱窗中探头,一边摇着折扇,一边俯视着连绵灰色工厂中一粒粒蚂蚁般攒动的人头。
夜很深了,姬飞轻还没有回家。
幽暗的室内,林光终于忍不住,跳下床走到门前,在触到门的一瞬又缩回手。她不能出去找他,她现在是通缉犯,被抓住就全完了。
林光焦虑地踱步。她能感受到,这段时间他并不开心。他身上散发着一种对未来的忧郁甚至绝望。他到底去哪了?难道又去黑矿了?她昨天就不该说那样的话……
外面传来了妇人三三两两的碎语。林光心猿意马,隐隐听见“肉联厂”“大半个身子被绞成泥”“可怜”之类,也无心多想,满心盼着姬飞轻早点回来。
“这层南厢那小子不就在肉联厂上班?你福叔在厂门口见过。”老妪边捶衣边说,“跟他打听打听。”
“奶奶,哪个小子?”垂髫的女孩仰头问道。
“新搬来那个吧?不怎么说话,长得挺俊。”青衣少妇嫩白的手指穿着绣花针,“好像叫小飞。”
就在这时,紧闭的南厢门猛地开了。水房中的妇人纷纷转头,只见一黑衣少女飞奔而出,以袖捂面,豹子般向着楼梯窜了下去。
“她是谁,怎么在小飞屋里?”震惊过后,少妇单手拊心问道。
老妪低头继续捶衣服:“不知道。”
“奶奶,她没锁门儿!”女孩指着半开的房门,只见昏暗的室内空空荡荡。
一直低头磨镜的妇人抬起头:“小飞还没回来吗?”
最后一班飞龙已经停了,夜幕如同漆黑的汪洋,林光捂面狂奔。她不安地跑,狂躁地跑,在心中大喊他的名字,声嘶力竭却无人能应。
泪水从眼前飘落,她把手捂得更紧了。
怎么会相信他的话呢?林光眼前浮现出少年日夜疲倦的脸。他像是个悠闲卖画的人吗,四大书院的毕业生那么多,他怎么可能找到画斋的工作呢?
她从没想过,那个金殿上玉人般的少年竟会每日与猪肉为伴,在钢刀乱舞中度日。怪不得他累得没力气讲话,怪不得他渐渐绝望消沉……“我是愿意为你做所有事的。”她耳旁回荡起他轻描淡写的声音,热泪夺眶而出。
不管是在皇宫还是人间,他仍是那个孤独长大的少年,爱得再深,做了再多,只愿在心中悲喜,从不肯开口说出一个字。
傻瓜,林光颤抖的手掌近乎掩不住面:你为什么这么做呢?我只是个骗子,我根本不值得你这么做。
很多事情她永远不会知道。比如第十四天夜里,他流着泪捞起母亲种下的睡莲,用薄锦仔细包好,要送给一个人;比如他每日都要穿着唯一的丝衫去肉联厂,只为不让她担心;比如他初次见她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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