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给二叔鸣冤,旗子带着十几个兄弟堵在厂门口,堵了四天。厂主吴绅装聋作哑,一直没露面。
“小飞!你这几天干什么去了?身体好点了吗?”
旗子一看见姬飞轻,连忙上前打招呼。出事那日,旗子赶到肉联厂,和姬飞轻打了个照面,一句话来不及说就追着急救队跑去医馆。后来,他听说姬飞轻吓掉了魂,但一时忙于鸣冤,腾不出空去看望。此刻,他看见小飞站在面前,不禁又惊又喜。
“无恙。”姬飞轻微垂着头,“我有一件事,来找你帮忙。”
“尽管说,兄弟能帮一定帮!”
“我想找份新工作。”
“好说,我马上帮你联络。”
这时,有人喊旗子过去,旗子面露为难:“兄弟,要不你晚上再来找我,咱俩细谈。你也看见,目前情况有点乱。”
厂门口,披白麻的人群高举着血红的“冤”字,齐声凄厉呼喊:“人命关天!死不瞑目……”
姬飞轻点头:“我晚上再来找你。”
旗子拍了拍他的肩,两人正要告别。
“何人于斯滋事?”
忽然,半空中传来一声威严的斥责。
众人纷纷仰头,只见金光之中,一艘华美大船飞翔而来,绣帘白汽迎风飞荡。甲板之上,站着瓷人、仆役、美姬数位。正中央,坐着一位中年男子,头顶乌纱,身着绯袍,狭长的双眼扫视众人,不怒自威。
“张巡抚!您终于来了!”地上众人涕泪满面,纷纷作揖,“请为草民们做主啊!”
飞船缓缓降落到地面之上,发出巨大噪声。鸣锣开道之后,张巡抚在众人的簇拥中,缓缓踱步向前。
所经之处,两侧民众赶紧俯身跪拜。
唯有姬飞轻站在原处。
张巡抚就要走过来了。跪在地上的旗子死死拉住姬飞轻的手,把他往下拽。姬飞轻一动不动,旗子冒险抬头,焦急地注视着他,小声吼道:“愣着干吗,快跪啊!”
可姬飞轻依旧站着,直视着走近的张巡抚。腰杆挺直如竹,黑色的眼珠有些漠然,有些困惑。
帝国明明已经死去九十年了。他想,为什么还是要跪呢。
他想起了林光讲的那些故事。恍然如目睹了多年前,年轻的范礼走上金殿时,眼中透出的绝望。
旗子还在奋力把他往下拉。他对旗子轻轻摇头:
神不跪人。
这是五千年来祖宗的规矩,是苍老的太傅指着泛黄的礼书,一字字虔诚地念:君天下,曰天子。天子穆穆,大夫济济,士跄跄,庶人僬僬。
他不能跪。哪怕他已做过人间最低贱的工作,但他就是不能跪。
隔着低伏的众人,张巡抚注视着唯一站立的青年,微皱眉头:
“带众闹事的,就是你?”
姬飞轻还没来得及解释,身后“吱呀”一声,紧闭的厂门开了。干瘦的吴绅钻出门,一边作揖,一边飞快地迎上前:“张大人,您终于来了,就是这群混混聚众闹事,快把他们带走吧!”
闻言,张巡抚的眉头皱得更深:“你们谁起来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四下忽然寂静。众人低头,彼此偷瞄,却谁都不敢第一个站起来。
张巡抚的目光俯视了一圈,抬起来,又定在了姬飞轻身上。
姬飞轻本不想惹事,此刻不得不开口:“并非闹事,厂中姜力,四日前为机器所害,厂主吴绅仅赔偿白银二十两。家属不服,故来鸣冤。”
“小人冤枉啊!”吴绅赶紧呈上契约书,“小人按《商律》,雇姜力的第一天就立了契约书,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姜力死伤与吴绅无关。二十两是我的情分,谁知这群混混贪婪无厌。大人明察!”
“还有吗?”张巡抚接过文书,扫视众人。
一直拉着姬飞轻的旗子终于忍不住了,连声磕头:“草民姜旗,家叔被吴绅厂中机器杀死,吴绅只赔二十两,丧尽天良!我们到衙门去讨公道,谁知县令冯鹤勾连奸商,驳回不理。巡抚大人明鉴,为小人主持公道啊!”
“县令冯鹤?”
“对,县令冯鹤徇私枉法,请张大人您明——”
“通通带回去,收押入狱。”
一声令下,瓷人仆役纷纷冲上前,擒住披麻戴孝的众人,惊叫四起。姬飞轻瞬间被瓷人绑住双手,他愣在原地,怔怔地看着这一切。
“凭什么抓人,我们做错了什么!”旗子奋力挣开了瓷人,大吼道,“我们都不识字,那份契约是被骗的。还有——”他指着姬飞轻:“小飞跟这件事没关系,我才是领头的,不要抓他!”
“做错了什么?”张巡抚冷嗤一声,转身,“我受国令,巡抚三省。依《商律》,你们闹事占道,耽误经营;依《讼律》,你们越级状告,诋毁命官。你们这群愚民,目无法度,不守契约,何其可恶。国家迟迟不进步,就是坏在愚民手里。”
说罢,拂袖而去。侍女们赶紧摇扇,浩浩荡荡簇拥着张巡抚走回飞船。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身后,惊慌声与磕头声四起,血红的“冤”字和洁白的麻衣被撕扯满地。姬飞轻高声解释,但没人理睬。仆役骂咧着推搡,瓷人将所有人统统推入漆黑的囚船。
蒸汽嗡鸣。矮小的囚船如一只脏兮兮的麻雀,消失在远方空中。
满目漆黑,颠簸摇晃。
当姬飞轻忍着恶心,再次看见光芒时,已经被推搡进入地下石狱。
四周冰凉难闻,散发着不见阳光的潮气。牢门上雕刻着狴犴狰狞的石像,青铜狱栏密密麻麻,锋利如剑。栏外,戴着面具的狱吏手持长鞭,沉默地巡逻。
姬飞轻双手被扣铁镣,与那十几位闹事青年一起,关押在狭小的牢房里。
他试着呼喊抓错人了,但很快放弃:巡逻的狱吏充耳不闻,因为他们都不是人,而是嗡鸣的蒸汽人俑。
在一片哭喊和喧哗中,姬飞轻颓然地坐下。
“对不起。”旗子在他身旁坐下,垂着头说。
“没事。”他努力挤出一丝苦笑,心中却一片担忧:
林光听说这件事了吗?
最近通缉越来越多,搜查越来越严。上次肉联厂里,她是趁着夜黑才没被认出,这次要是她冒险出门,后果不堪设想……
第十五章
老楼里,邻里们又谈论起了肉联厂闹事被抓的新消息。但这回,林光没有听见。
因为她正在专心地回忆父亲的笔记:
“夏东之南,有水可燃。石脂浮水上,如漆;采之以燃灯,极明……”
她手持中毫,按照记忆,一字一字在纸上抄写。
父亲在世时,林光是位锦衣玉食的贵小姐,从未留心过商业之事。父亲谈论项目时,她偶然听见“有水可燃”一句,十分奇怪:水怎么可能燃烧呢?
她因好奇,偷看了几页笔记,知道父亲发现了一种新型燃料:石漆。
但父亲暴毙之后,因欠下巨额国债,所有东西被抄家充公,那本笔记也不知所踪了。
“颇似淳漆,燃之如麻,但烟甚浓……”
早上时,她颇担心飞轻的状况,想带他回宫。
他想回去,她知道。
一个来自“三百年前”的皇帝,真的可以放下故园,在新的蒸汽时代得到安宁和幸福吗?
他不快乐,她知道。
可是,姬飞轻出门后,林光回想着那句“我也能打拼出美好自由的生活”,又犹豫了。
她知道,姬飞轻只是被老姜的事刺激,才在危机感中燃起拼搏的信念,他的内心仍在渴望回到古典生活。
可是,如果这就是他此刻想做的事,那她仍会支持他。
如果他不想回宫,想在新世界里打拼自由,那她有什么理由阻止他呢?
她只会竭尽全力给他帮助。
他想经商,那就告诉他新型燃料的所有消息。
“取著器中,始黄后黑,如凝膏。彼方人或谓脂水,或谓石漆,或谓石油。”
可是,只能想起这么多了。
林光捧着脑袋,又想了半天,还是想不起“石漆”的具体产地在哪。她当时就翻了两三页,可能根本没看见。
罢了罢了。林光将纸吹干,小心翼翼地叠好,打算等飞轻回来时交给他。
她都计划好了,他们攒些盘缠,渡海去东方大陆,一起在“夏东之南”寻找石漆。
说不定,他们能因此过上自由美好的生活。
林光满怀希望地等了一天。
可是,夜很深了,姬飞轻还没回来。
第十六章
寂静与饥饿中,众人逐渐放弃了哭喊,用稻草垫着冰冷的地面,围坐一团,闲聊起来。
姬飞轻心不在焉地坐在一旁,聒噪与无聊中,他的眼皮渐渐垂下,有些瞌睡。
“……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尖腮少年故作老成,“我太爷爷说,夏哀帝的时候,每家还有三十亩地呢。每年粮食交完课,剩下都是自己的。”
“我家以前也有地,后来不都卖了嘛。”
“你懂什么?那时候土地都是皇帝的,皇帝分给每家每户种,不许卖也不许买,叫什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夏成帝发现东方大陆的时候,地多到分不完,哪像现在,地都在大商人手里,给瓷人种了,偏偏要饿死我们这些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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