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裸着上身的少年坐在暮光里,取下她额上的凉毛巾,露出微笑:“我熬了粥,起来喝吧。”
“飞轻!”她撑着身子坐起,脑中混乱,“你衣服呢?”
“脏了,我把它洗了。”姬飞轻侧身,身后是两个木盆,左边是他的白丝衫,泡出一盆黑水。
“怎么那么脏。”林光嘟囔着转过头,看见一个简陋的木桌,上面有一只热腾腾的烧鸡。她猛地回头,瞪着姬飞轻:“你从哪里来的钱?盆子、桌子还有烧鸡,都是怎么来的?”
他别过眼,端起粥轻轻吹气:“我下了趟矿。”
“什么!”她激动地直起身,“你怎么能去下矿!”
姬飞轻并不接话,将粥递过去,声音平淡:“已经凉了,快喝吧。”
她并不接粥,眼圈微红,死死地盯着他黑玉石般的眼睛:“姬飞轻,你不能这么做。”
他低下头接着吹气。
“你是皇帝,流着最尊贵的血。”她的眼睛越来越红,“你不能去做这种事……”
姬飞轻沉默了。
昨天晚上,他也是这么想的;但凌晨的时候,他改变了主意。
下一次矿,可以赚三百文钱。
这是她的药,是他们的食物,是桌子椅子盆子,是不被人冷眼相待的尊严。
像梦游一样,他穿着洁白无瑕的丝衫,走进阴暗的黑矿,像动物般匍匐前进着。难以想象,前天他还坐在金子雕的龙椅上,淡漠地看着群臣跪拜。
很多时候,改变一个人只需要一夜的时间。
“别这么想,”他低下头,语气平淡,“我是愿意为你做所有事的。”
在狭小简陋的屋子里,他们吃了一顿温馨的晚宴。姬飞轻把昨晚的奇遇讲给她听:那个名叫旗子的青年告诉他,现在找工作越来越难,因为瓷人的成本太低,能用瓷人的工作都不再用工人。唯有那些偷偷开采的私矿,怕被官府发现不敢用瓷人,才会聘请矿工。
“我答应你,绝不再去了。”末了,他保证道。
“重要通知!全国通缉犯林光,女,十八岁……提供线索者重赏,知情不报者连坐!”第二日早晨,他们是被刺耳的喊声吵醒的,推开窗户一看,只见空中黑龙衔画像而来,上面巨大瓷人重复高呼。
“我去找工作,你待在家中,千万不要出去。”姬飞轻出门前,反复强调,“按时煎药吃,把门窗都关好。”
林光还有些低烧,面色苍白地点头。
第十一章
真实的世界,比姬飞轻想象中艰难得多。
他本想,自己再不济也能去私塾教书,却不曾想自己与世界整整脱节了三百年,不仅几何、机械一窍不通,连经学、史学都有了新的解释。更致命的是,他没有书院毕业的证书。而据学校说,今年四大书院的毕业生都多到用不完。
整个世界似乎都陷入了失业。巨大的瓷人四处劳动,而成群的游民坐在街头的阳光中无所事事。旗子说,瓷人不仅抢了城市的工作,还抢了田地里的农活。特别是东方大陆,广阔农田中已经看不到人了,被巨贾驱逐的农民迁移到旧大陆,加重了失业。
那些瓷人的学名叫蒸汽人形白釉俑,具有分析和模拟功能,是八十年前诞生的技术。现在正是技术最成熟、造价最便宜的时候,他们坚硬如钢,能耐用百年。
姬飞轻想,幸好宫中的瓷人都是早期的技术,能被一柄伞敲碎。如果瓷人们换成了最新款,或许他现在就在宫里举行成婚大典了。
已经第九天了,他还是没能找到工作。林光一直低烧不退,身体虚弱。弹尽粮绝之际,姬飞轻向旗子借了件旧黑衣,再次下了矿。出来后,他洗澡换上白丝衫。
那天晚上,他骗林光说,这是卖画挣来的钱。
第十二天,旗子为姬飞轻介绍了一份工作:在肉联厂将油腻腻的猪肉抱上生产线。
旗子的二叔老姜就在肉联厂工作。钢刀在他身边挥舞,生产线的尽头是巨型绞肉机,闪着森森的冷光。这份工作不能用瓷人,因为绞肉机容易卡顿,需要人工小心翼翼地进行修复,十分危险,每一刻都要全神贯注。
这份工作很累,但有无数竞争者。姬飞轻冲锋破阵,成功受聘。
他犹豫再三,最后告诉林光,他去帮人卖画了。
从此,他过上了疲倦的、与猪肉相伴的一天天。每日凌晨来到工厂,为巨大的蒸汽机加上燃料,在呼呼的咆哮声中,生产线开始运作,绞肉机轰鸣旋转。夜晚时,他在工厂浴室中仔细洗澡并换上白丝衫,然后拖着疲倦的身体挤上最后一班飞龙,在众人的汗臭和拥挤中回到家里,倒头便睡。这样,他每日可以挣四十文钱,勉强付得起饭钱和房租。
他开始频繁做梦。梦里他斜卧软榻之上,午后光影散落,白釉盘盛满了一颗颗深红晶莹的石榴籽;梦里银铃在大殿间轻响,幽花一树明,他踏着春泉去找红鲤……
有时他会从梦中惊醒,盯着破烂的墙壁与熟睡的林光,好久缓不过来神;更多时候,他是被叫醒的,前一秒还在宫中春日里放纸鸢,后一秒就飞速跑出门,去挤通往肉联厂的飞龙。
林光的病好了,他却几乎没有和林光说话的时间了。他每天都在工作,旬日也不能休息——每一份工作都有二十个人在排队,请假就等于辞职。车间主任如是告诉他们。
她总想跟他聊聊,聊画斋的工作啊,聊未来的打算啊,可他实在太忙、太累,每日回家就像瓷人般瘫倒。而她为不能挣钱分忧而自觉羞愧,更不忍打扰他休息了,唯有默默地将粗糙的地面一遍遍擦洗。她才十八岁,却和隔壁沉默的老妇人一样生活。
她也开始频繁地做梦,梦里她一直在飞,变回了小女孩的模样,仿佛回到了那无忧无虑、浪漫勇敢的年华。在广袤深蓝的天空里,她独自挥翅飞翔,有时会遇见爸爸或姬飞轻,有时不会。
她醒来也会盯着狭小的房间发呆,回忆这一个月里发生的一切,像是在听一个陌生人的故事。那个为了争取自由而挥翅飞入皇宫,大胆编凑谎话肆意妄为的女孩,到底在哪呢?
她曾敢想敢做、果敢浪漫、愿为很多东西奋不顾身。但现在,她却被逼缩在贫穷的陋室里,每日做家务、睡觉、发呆。她像是一只被关在笼中的猫,每日唯一的盼头是姬飞轻回家时的脚步,但开门的欣喜过后,便陷入更大的寂寥与无所事事。
林光格外思念湖边的那一夜,冰凉的湖水与美丽的萤火。她总是想起少年水下望向她的目光,累世情深、柔肠百断。
那场古雅宁静的爱情幻梦,“啪”的一声被拥挤的生活挤破了。
第二十天的时候,林光开始焦躁,她反复问姬飞轻外面还有她的通缉吗?而姬飞轻的回答总是:越来越多了,现在搜捕紧急,你不要出门。
议会还在封锁皇帝失踪的消息。林光期望他们能暗中找个假皇帝登上龙椅,赶紧结束通缉。但当她笑着告诉姬飞轻时,他的目光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
“我们的婚礼怎么办?”林光仍笑着,“我们计划一下未来吧。”
“我不知道。”姬飞轻将脏兮兮的靴子整整齐齐地摆在床边。他在少年时养成了最优雅的礼仪,却没穿过这么脏的靴子。每日四十文,他心里想。一个月是一千二百文,除去房租和吃喝的花费后只余百文,还不够买一双新靴子。
“我们要先存一些积蓄,开始做生意。唉,该死的通缉还要有多久……”她说,情不自禁地抱怨着。
姬飞轻低头坐着,像个犯错的孩子。他有些羞愧,或许应该多下几次矿,这样才能快点过上新的生活。他不愿意让林光受一丁点委屈的,她应该是那个美丽自由的神女,在星空里飞翔,而不是被困入狭小的笼中。
其实外面的世界也是笼子,还比皇宫差多了。他忽然冒出这个想法,登时更羞愧了。是林光把他带出了皇宫的笼子,带到了自由真实的世界里,他怎么还能思念那个虚假的世界呢?
但姬飞轻又忽然想,或许,如果她不叫醒他,让他耽在三百年前的幻梦里吟诗赏花,他会比现在幸福得多。
这天晚上他梦见自己换上龙袍,独自穿过森林,走回皇宫。文武百官列队恭迎,高呼万岁。如花的宫女簇拥着华美的轿子,载着他穿越森森庭院回到御书房。在古老的书卷与幽幽檀香中,白裙的林光提笔临摹,侧过头来对他微笑:“皇上,微服出访好玩吗?”
他在清晨惊醒,打开窗盯着远方,灰白的天光中,楼房拥挤绵延无边,悲凉如海浪般漫上心头。
在这一刻,他清醒地认识到,即使他再想回到皇宫,他也回不去了。
国会不能容忍一个知道一切的皇帝,满朝遗老文武也不会再陪他演戏。从他踏入外面世界的那一刻,他就被驱逐出了皇宫,驱逐出了幽雅宁静的古典世界。
对于国会而言,他已不再安全。他们或许会像林光说的那样找一个假皇帝,或许会仿照姬飞轻做一个瓷人登上龙椅。总之,他们肯定不会让他回到从前的生活了,抓到他后或许会监禁一生吧。
相似小说推荐
-
葬鬼经 (姓易的) 磨铁VIP2018-09-15完结总推荐62732大多数人只知道泰国的降头术,却不知道中国本土的降门,才是所有降头术的根源...
-
迷墓惊魂 (小鬼伸手) 酷匠VIP2018-09-26完结一个普通青年,因为生活所发生一系列的改变,同时误打误撞进入盗墓这一行业,这究竟是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