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克难辗转数日,找到还活着的所有人,大多住在德国殖民地青岛,少数在天津德租界。最后一个,就是眼前的仇德生。此人有一独子,仇小庚,生在庚子年,恰好符合条件。
最近两天,叶克难暗中跟踪观察——仇小庚这孩子不到十岁,个头比同龄孩子高,奔跑起来的模样,如同精力无穷的火车头,又像脱缰烈马,在中国孩子中鹤立鸡群,与德国孩子相比也不遑多让。更让人惊奇的是,小庚竟敢当街用德语辱骂德国士兵,足见这孩子胆略超群。
当叶克难敲开这扇门,一看便已完全明了——仇德生身材矮小,面孔狭长,塌鼻梁,厚嘴唇,而且是个病秧子。若说小庚是仇德生所生,绝不靠谱。
此刻,仇德生夫妇跪在院子里泣不成声。
他们心里清楚,今晚起,小庚将不再属于自己。
仇德生擦着眼泪说:“我对小庚百般疼爱,给他摆周岁酒时,按照老法的习俗抓周,摆出各种物件,若是抓了四书五经,长大后就是读书人,抓了青龙偃月刀便是要做武将,抓了算盘珠子必是经商发财,没想到这孩子竟牢牢抓住个木匠墨斗,难道将来要做个匠人?现在您过来说,他是皇家工匠的骨血,果然天注定!”
老仇的媳妇虽是女流,却比男人有主见,向叶克难行万福礼道:“官爷,请再留给我们娘俩儿一个晚上。我是小庚的娘亲,虽说不是亲生的,但比亲生的更贴心。等到明天早上,再把这孩子带走吧。我保证配合你,不让小庚反抗。”
叶克难想起自己早逝的母亲,心有戚戚焉,犹豫一番,便点头答应。他拍拍仇德生的肩膀:“幸亏你们一家收养了这孩子,我想现在就看他一眼。”
仇德生打开书房,不想让小庚看到自己一脸哭相,躲在门外说:“小庚,你叔叔来看你了。”
“哪来的叔叔?爹爹,你莫不是又在欺瞒孩儿了?”
小庚回头看到叶克难,灯光下这个蓝绸大褂的男人,正上下仔细打量着自己。男孩并不怯生,堂堂正正问道:“你是何人?”
叶克难并不言语,在他身边走了几步,看到书桌上的《三国演义》,仰天背出全书最后一首古风:“纷纷世事无穷尽,天数茫茫不可逃。鼎足三分已成梦,后人凭吊空牢骚!”
“你是说书先生?长得又不像!”小庚观察来人的举动与神色,“难道你是——巡警局的侦探?”
竟被这孩子看穿!叶克难也不客气了,眨眼来个擒拿手,从背后将小庚压倒。孩子拼命挣扎,力气大得惊人。叶克难自小随父亲练过内家拳,又在高等巡警学堂跟川岛浪速学过东洋柔道,三下五除二,剥除小庚上衣,看清孩子脖颈后的两块胎记——
赤色鹿角形状,生在颈椎骨两侧,左右对称,角尖朝上,烈焰冲天。
第6章 灭门案
“小庚啊,这位叶先生不是巡警局的探员,而是京师大学堂的老师。”
夜已深,仇德生夫妇坐在客厅中,将叶克难置于上座,对着仇小庚说。
“可他不像啊!”
“现在的老师先生啊,都是留过洋的青年才俊!不但会四书五经、天文地理、各种洋文,还必须学习擒拿格斗。”仇德生按照跟叶克难事先商量好的,编了一通骗小孩子的谎言,“京师大学堂正在筹备少年班,要从全国各地的神童中招募学员。有人举荐了天津德租界的小庚,但需要前往京城面试。通过后,再等三年,即可入学大清朝的最高学府。”
“真的吗?是谁推荐我的?”
京师大学堂就是今日的北京大学,乃是中国近代继北洋大学之后的第二所国立大学,对当时全国的学子来说,是如同过去的国子监一般神圣庄严的地方。
“哦……是你的德国老师。”
仇德生内心翻腾,尽量避开儿子如炬的目光。
小庚对着叶克难说:“可是,那你干吗看我肩膀后面?”
“你的赤色鹿角形胎记,据说是神童的标志,几百年才出一个,是京师大学堂的总监督特别关照我的。”叶克难说完暗暗佩服自己胡说八道的本事,“小庚,面试时间只有三天。明天一早,我务必带你去北京。无论面试结果如何,我都会亲自把你送回天津的。”
“爹爹可以陪同我去吗?”
这句话让仇德生面有难色,叶克难一脸庄重地说:“不行,京师大学堂有规矩,要考验少年班学员的独立能力,严禁父母家人同行,更不能带上用人仆役,只能由我这样的特派老师照顾。”
“放心吧,小庚,叶先生是个好人,你保准会喜欢他的。”
说话的是妈妈,她在给孩子准备几件新衣服,小庚爱吃的蜜饯果脯、两根天津大麻花,加上文具、书册、画本、学校教材,还有牛皮纸包好的十块银圆,都装在一个鼓鼓囊囊的皮箱子里,简直是要进京参加殿试考状元的节奏。
“娘,如今科举制度都废除了,我只出去两天,用得着准备那么多吗?”
“我怕你光顾着看书饿着了。”
最后,妈妈又在皮箱里加了两个生梨。
仇德生又从箱子底下,翻出一个锦囊,打开竟是块蚕豆大小的和田玉,羊脂白上仿佛溅着鲜红的血——已经收藏了九年,当初在皇城根下,他抱走即将冻死的婴孩,发现襁褓里有这块稀世的暖血玉,想来必是将来孩子与亲生父母相认的证据。
“爹爹,这又是何物?”
“出门可以保平安。”
仇德生也不解释来历,找来一根上好的绳子,通过玉上的穿孔,挂在小庚的脖子上。这是一块暖玉,贴着搏动的心口,发出温润的热度,令人啧啧称奇。
叶克难告辞出门,说明早七点来接小庚去火车站。但他并没走远,昨天就在对面租了个房子,以便观察仇小庚。也为防备仇德生全家半夜逃跑,巷子两头都由德租界的巡捕彻夜看守。
妈妈说,今晚要陪小庚一起睡。他是个从小就胆大的孩子,很早就一个人睡觉了。他也是个敏感的孩子,早已察觉到了什么——爹娘在对他说谎!但他不想那么快戳穿谎言,倒是想看看,明天究竟要去什么地方,那个叶先生究竟又是什么人。
长夜漫漫,小庚缩在妈妈怀中,任由她抚摸自己后背。眼看他的个头,就快要超过瘦小的妈妈了。思前想后,总有种不祥的预感,先从胸口的暖玉发出,又自后背心热腾腾地升起。
男孩做了个短暂的梦。
梦见自己坠入一个幽闭空间,有张怪异的兽脸,闪烁琉璃色的目光,在无垠的暗夜里凝视他的双眼。
他哭了。
却发出婴儿般的哭声。
仇小庚被自己哭醒了,后背心全是冷汗,仿佛被坟墓所吞没。院子里的风声愈烈,前年栽下的一蓬竹子沙沙乱响。妈妈还在熟睡,他瞪大双眼,看着窗外竹叶的乱影。
他悄悄起身,推开房门,走进月光清亮的院子。只见书房灯还亮着,隔着窗户纸照出父亲的人影,正在书桌前伏案疾书。那么晚了,父亲在写什么?
突然间,书房里浮现第二个人影,幽灵般举起一把利刃。
“爹!”
仇小庚嘶吼的同时,利刃已插进了父亲的后背心,一片血迹飞溅到窗户纸上,如同白雪中绽开的一剪梅。
男孩径直冲到书房前,举起小拳头,打碎整块单薄的窗棂。他看到仇德生倒在血泊之中,案头压着一封写满了墨迹的书信,背后插着一把象牙刀柄。
隔着窗,灯光下,他还看到了一张脸——留着两撇胡子的男人,四十来岁,全身黑衣,黑布裹头,一张瘦长面孔,细窄鼻梁,鹰隼般的双眼。
他是凶手,从仇德生的后背抽出杀人的匕首。
九岁的仇小庚,从头皮到脚底心都在发抖。第一次亲眼看见杀人,并且被杀的还是自己的父亲。他本能地后退,直到发现第二个侵入者。
对方是从屋顶跳下来的,同样身穿黑衣、黑布裹头。月光照亮那张脸,那人显得相当年轻,恐怕不到二十岁,也握一把匕首。
该如何形容这些不速之客呢?小庚想起古书上的“刺客”二字。
这时候,妈妈也到了院子里,看到书房溅满丈夫的血,尖叫着冲到小庚身前。
“娘,回去!”
来不及了,年轻刺客动如脱兔,将匕首插入她的胸口。非常准确的杀人手法,直接扎破左侧的心脏,没有任何挣扎与叫喊。
顷刻之间,父母双亡,就在仇小庚的眼前。
出乎意料,这刺客似乎有些紧张,当鲜血喷溅到眼里时,匕首随同死者一块儿倒地。
中年刺客已翻身跳进院子,向年轻刺客吼了一嗓子,看来极度愤怒。
趁这两人对视一眼的空当,小庚随手抄起一根竹竿——这原本是要做航模的龙骨的,模仿早期战列舰的舰艏撞角,因此竹竿一头削得异常锋利。
仇小庚将它刺向年轻刺客的面门。近在眼前,对方本能地躲闪,竹竿尖刺擦着脸颊划过。虽是电光石火之间,但小庚握着竹竿的手掌心,仍清晰地感到摩擦与晃动。
一串血珠子从刺客脸颊飞出,仿佛打散了的红宝石项链,在空气中缓慢地飞行,有几滴溅到小庚的嘴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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