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个银行职员,兼任德国经理的翻译,要是真有人瞄准了庚子赔款,何必找我爹下手呢?”
叶克难思量,如果说仇家,秦海关可能算一个,庚子年被德军残害的百姓可能也有。不过,用得着如此兴师动众,雇用职业刺客吗?中国普通老百姓的复仇,往往是一桩事先张扬的谋杀案,直接拿刀子上就是了,或者暗地里下毒、放火、绑票……
不,凶手不可能是冲着仇德生而来。凶手跟叶克难一样,都是冲着眼前这个男孩!
“叶探长,我想起一个问题……”仇小庚回到院里,看着天上残月,“为什么,你前脚刚到我家,说要把我带走,后脚刺客们就摸上门来了?”
“这……”
叶克难被这男孩问倒了。但既然摄政王与内务府必须找到这个孩子,说明他非常重要,不仅关系到皇家工匠秦海关,也可能勾连到其他某种上层关系,或某个高不可攀的大人物……这是他这个小小的巡警局探长根本无法窥探的了。
“还有,你为什么骗我?”小庚赶走围在妈妈身边的苍蝇,“什么京师大学堂少年班,真把我当成三岁小孩了?我的爹娘竟还跟你唱双簧,你们达成了什么交易?还是你用某种东西威胁他们?肯定不是用钱收买,我爹娘绝不会为了钱出卖我。那么,你是用我的生命在威胁?是吗?”
叶克难倒吸一口凉气:“你的小脑袋瓜子里想得真多!将来不到巡警局做探长真可惜了!你在怀疑我是刺客们的帮凶吗?而我胳膊上的伤也是苦肉计?”
“我不知道,在这乱世之中,一切皆有可能。”
“如果,探长都不能自证清白,你还能信任谁?”
“报纸上说,在这个世道,永远不要相信警察和官吏的话。”
“那是革命党的报纸吧。”叶克难摸了摸男孩的头,弯腰盯着他的双眼,“听我说,我不代表官府,也不代表大清的皇上,我只代表一个探长的‘侠义’。等你长大了,慢慢就会明白的。”
说罢,叶克难捡起刺客遗留在杀人现场的凶器,那把刺破了仇德生媳妇心脏的匕首。
他把匕首放到一盏电灯下,象牙柄的一把好刀,绝对是古人所说的吹毛得过、削铁如泥的利器,说明刺客颇有来头。小庚也凑过来看,他说杀害父亲的那把匕首,也是同样的象牙柄。刀柄的一侧,雕着奇怪的纹饰,眯起眼睛细看——竟是一颗彗星撞击月亮。
小庚在学校里读过彗星的知识,象牙刀柄上镶嵌着螺钿,拼成拖着长尾的“扫把星”,正好冲击到一轮满月上。
螺钿是用螺壳海贝打磨成各种图案花纹的薄片,镶嵌在器物表面,多见于乐器、漆器、屏风、家具、古镜,上至秦汉,下到明清,是中国特有的装饰工艺。螺钿呈现翡翠般的奇幻光泽,稍稍换个角度,又有不同颜色反光,给人海上波光的错觉。
未来的整个人生,直到世界末日,仇小庚都不会忘记这个图案。
彗星袭月。
第8章 完璧归秦
次日清晨,火车驶过京津铁路,蒸汽机交替喷射黑白浓烟,仿佛平地飞行的巨龙。
仇小庚注视窗外风景,大平原上麦子长势正旺,白杨树在烈日下烤蔫了,大雁从太行山飞向渤海。
古人说,父母在,不远游。如今,仇小庚的父母已不在了,便要天涯孤旅?
九岁男孩,腰缠白布,身带重孝,眼眶红肿,心口藏着一枚血玉坠子。
打开昨晚妈妈为他准备的皮箱,看到两个生梨——原来不是生离,而是死别!他啃了一口生梨,把另一个塞给对面的男人。
叶克难婉言谢绝,他已换上巡警探长制服。左臂缠着绷带吊在颈上。他的肋间挂着巡警佩刀,腰里别一支左轮手枪,全属日本样式。当年高等巡警学堂,由日本浪人川岛浪速任监督,将日本警视厅那一套照搬到北京。
德租界将灭门案作为重大案件处理。按照不平等条约,中国政府在租界内无司法权。幸好有摄政王的手书,叶克难带走了唯一的目击证人,仇小庚。
那些刺客来者不善,神通广大,极有可能再来第二波。叶克难说服了小庚,立刻坐火车去北京。仇德生夫妇的遗体,已被德意志银行的同事收敛入棺,将选一风水宝地安葬。
“你要带我去哪里?”
啃完梨,仇小庚把果核收在手绢里,这是德国学校里不能乱丢垃圾的规矩。
“你命中注定要去的地方。”
从昨晚起,这个男孩的命运就彻底改变了。
“叶探长,原本我想长大后加入海军,现在改主意了,我想跟你一样做个侦探。”
“给爹娘复仇?你真以为,探长只是抓贼的吗?我老爹跟我爷爷,什么丧阴德的脏活累活没干过?劝你不要入我这行。”
“丧阴德的事儿?叶探长,你是说戊戌年抓了六君子?”
“呸呸呸!”叶克难向车厢四周张望,“这种事不要乱说,小心被人告密!”
午后,火车穿过北京永定门城墙,停在正阳门前的火车站。
眺望大前门和箭楼,风景又不同于天津,尚停留在两个世界的交替处。蒙古来的骆驼队鱼贯进入城门,大栅栏已恢复热闹,卖艺的、耍猴的、兜售狗皮膏药的、卖儿卖女的,更别说成群结队的丐帮叫花子。外国人也视若无睹,西洋贵妇坐着敞篷马车,撑着小阳伞往东交民巷而去。
火车站前张贴清廷颁布的《钦定宪法大纲》:第一条“大清皇帝统治大清帝国,万世一系,永永尊戴”,第二条“君上神圣尊严,不可侵犯”,熙熙攘攘的人群,没几个有心思多看一眼。倒是叶克难与小庚停下来细看,探长摇头说:“基本抄袭了日本明治宪法。”
叶克难给男孩买了豆汁儿和爆肚尝鲜。
经过西总布胡同西口,迎面有个大牌坊,四柱三间七楼宽近五丈高两丈,东西横跨东单北大街。仇小庚在牌坊下绕了两圈,看到汉文、德文以及拉丁文,竟是光绪帝颁布的道歉书,为庚子年在此处遇害的德国公使克林德致哀。
“原来这就是克林德碑!”
“八国联军打进北京,抓住杀死克林德的神机营队长恩海,德国人在此将他斩首。辛丑条约后,朝廷在原地树立牌坊,作为洋人战胜中国的纪念。”叶克难悄悄吐了口唾沫,想起死于八国联军枪下的父亲,“我打赌这块碑,十年内就会倒!”
“德国会在未来的欧战中失败?”
这条街上的人们,十有八九对国外一无所知,不晓得德国与法国是世仇,还以为八国联军都是亲如兄弟的一家人。叶克难暗自思忖,这孩子注定要为皇陵干一辈子,可惜!可惜!
到了摄政王府门口,一辆西式四轮马车已备好,雄壮的公马喷着鼻子,马车夫一派欧洲装扮。车厢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叶克难和仇小庚面对面坐。马车向西疾驰而去,京城风景渐渐模糊,很快又回到荒凉原野,这些年饥馑遍地,天子脚下也不能幸免。
马车碾过永定河,冒出乾隆皇帝手书的“卢沟晓月”。卢沟桥栏杆上数不清的石狮子,两个月前光绪帝的棺椁就是自此桥上通过。
“你要去的地方,对大清朝的皇上来说,比京师大学堂重要百倍。”叶克难自觉这句话没有骗人,“好好休息,还有两百里路呢!”
马车赶了三天三夜,第四天午后,来到保定府易县山区。除了下车撒尿拉屎,小庚未离开过马车半步。叶克难同样憋屈,堂堂六扇门传人,大清国警界精英,弄得像《水浒》里押送流放犯人的公差。
仇小庚下了马车,西望太行山脉紫荆关,北枕永宁山,层峦叠翠,松柏漫山遍野,古易水发源于此……犹如在脑中画下一幅完整的地图。他想起两千多年前,古燕国的风萧萧兮易水寒,不禁也有慷慨悲歌的念想。荆轲刺秦王所献的督亢地图,正是描绘这一带的山川形势。
在德国学校读书时,老师常讲解世界地理,铺开欧洲地图,讲述德意志帝国从莱茵河到梅梅尔河的边界,每当彼时彼刻,小庚脑海中便会浮现出真山真水——仿佛阿尔卑斯山的雪峰近在眼前,波罗的海的波涛卷过膝盖,黑森山中的城堡已矗立头顶。上机械课时,仅仅看到一张梅赛德斯汽车图纸,他的眼前也仿佛有内燃机滚滚燃烧,汽缸飞速做着活塞运动,犹如二十匹狂奔的烈马而至……
经过一道宏伟的石牌坊,便是大红门。守门的是八旗兵丁,手握笨重的鸟铳,跟穿着东洋警官制服的叶克难相比,如同墓里挖出的老鬼。
大红门前的士兵,升起大清的黄龙旗,高唱权代国歌的陆军军歌《颂龙旗》——
于斯万年,
亚东大帝国!
山岳纵横独立帜,
江河漫延文明波;
四百兆民神明胄,
地大物产博。
扬我黄龙帝国徽,
唱我帝国歌!
歌声虽嘹亮,歌词虽壮阔,仇小庚却全然无感。
穿过大红门,有一条宽阔的主神道,两边耸立着石人石马石大象。望见许多黄色琉璃瓦的屋顶,便知是皇家的标志;绿色琉璃瓦的建筑,则是妃子、公主与阿哥的陵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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