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忙上前伸出手:“哎,不好意思,袁博士,打扰您工作了。领导让我过来……”
袁适坐着没动,把一只手伸到后面碰了下我的手,来去之快搞得我好像是个艾滋病毒携带者:“别,咱们外面说。”
来到走廊,不等我开口,他先直接问道:“支队派你来问她口供?”
“是。”我挤出无奈的笑容,“您刚才问过她,如何?”
“风尘女子,圆滑世故,但肯定能打开缺口。”袁适上下打量着我,带着几分警觉,双臂环抱在胸前沉声说道,“不过放心,我有把握今天之内让她开口说实话。”
我一拍手:“有您这话我就踏实了!呃……是这样,就这串连环案件,有几个问题,白局想跟您再探讨一下,麻烦您去趟他办公室。我刚才看小姜没做询问的基本情况核对记录……这是程序上要求的格式,就不耽误您时间了。正好趁您跟白局研究案子,我带小姜把笔录抬头给您做了,您回来接着问,好吧?”
袁适俯视着我的笑脸,用鼻腔轻轻地“嗯”了一声,回屋把钢笔别进西装口袋,好像又想起什么,问道:“对了,赵警官,听说就你们那个研究犯罪心理学的什么组织,原来的负责人,是韩松阁的儿子?”
我身体条件反射般地紧绷了一下:“呃——对,怎么?”
“都说将门虎子……”袁适顿了顿,“前段时间公安大学一个学生给我看了篇网络上登载的文章,写的是犯罪心理画像中关于归纳性统计与行为学演绎的结合应用,文笔虽然一般,谬误也不少,但确实有可取之处。好像就是什么指纹工作室原来的负责人写的……”
“那个啊?嗨,我知道。”我垂下头笑出声来,“那不是他写的,是工作室几个孩子扒了两本国外相关著作胡拼滥凑的,他就顶了个名。您别当真。”
袁适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是这样啊。那……那个韩松阁的儿子,跟你很熟?”
“一般般吧。”
“他在专业方面水平如何?我听到一些网络传闻,说他参与过的案子,破案率相当惊人,而且有一次只用了几个小时就确定了嫌疑人……”
那是个八年前的案子,工作室的第一美女神探花了近三个小时汇总线索、剖绘嫌犯,支使我们一干老爷们儿四处摸排,彬是在最后五分钟才出现的……事后他和我都觉得,要换个神经病来没准儿用不了一分钟就能结案。
“这个……怎么说呢,人家毕竟是韩教授的公子。”我拉着他的胳膊一路走到门外,左右张望了一下,做欲言又止状,“网络总爱把事传得比较离谱。他……肯定是水平还可以啦。不过就是……我是说……这个……您说,他要真能赶上老爷子,还轮得着我当这负责人么?”
袁适眨眨眼,嘴角一扬,会意地笑了:“那咱们以后要多交流啊。在国内,这门学科起步晚,软硬件都落后。既然大家都是搞这个的,就应该多互通有无。”
我满口称是地送走浅吟轻笑的袁博士,转身回到会议室。
时间不多,得抓紧。
“张妍,咱们不是第一次打交道,我就不跟你客套了。”我拉把椅子坐到她近前,“根据我们走访掌握的情况,你和许春楠从来都是一人一天地轮班,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两年七百三十天……年年如此,但只有她被害那天,你们改变了安排。那天本该是你的班,对吧?”
张妍还不满二十一岁,但职业固有的腐蚀性衰老已然不由分说地爬上眉梢,再加上劣质化妆品聊胜于无的遮掩效果——我算明白这群人为什么只在灯光昏暗的地点“办公”了。
她点点头。
“听好,我对你的经营范围和业务能力不感兴趣,而且是完全不感兴趣。”我两手左右分开做了个开门似的动作,“只要没让我看到光着屁股的你嘴里叼着钞票跟个老爷们儿在做活塞运动,你干什么,怎么干,我他妈不管……你老乡替你扛了六十一刀,六十一刀!你知道身上所有带眼儿的地方被人插一遍的同时还有把带锯齿的刀划你六十一个口子是什么感觉么?”
我最讨厌看到女人哭,很心烦,即便是像张妍这样的女人——无论她是做什么的,对我而言,她都是个“人”。
我抻出一张现场照片举到她面前,很有效,恐惧遏制了涕泣。
“上午有个姓曹的问过你班是怎么排的,你说是许春楠要求的,他看出你在说瞎话——刚才那劳什子专家不也这么说么?甭跟我解释,我也知道:这班不是你排的,而且你还需要撒谎去替排班的掩事——不用记笔录!”我喝住小姜,“是谁?名字?地址?……谁是你们上面那个‘抽头的’?这班是不是他排的?”
张妍又开始哭:“大哥……我、我不能……求求你大哥……”
就这德行,再有个一刻钟,她不撂我就去跳小月河——问题是,估计我没有那一刻钟的时间,而且我也不会游泳。
于是,我回身对姜澜道:“钥匙给我,笔录纸也给我。下面垫的什么书?我看看……书给我,不用笔录纸。你出去吧,带上门。我叫你出去!”
轰走姜澜这个“小喇叭”的直接后果之一应该就是我剩余的时间更短了。我扫了眼手上那本厚重的书:《国家统一司法考试法规汇编》——这孩子想参加司法考试?够上进的啊。
打开张妍的手铐后,没等她惯常性地去揉手腕,我拽着她两臂别在椅子背上,换了个背铐。紧接着,我把她连人带椅子向外拉了拉,几乎是面对面贴着她坐了下来,声音低沉,语速极快:“干你们这行不容易,除了总得抻腿练劈叉,估计还得经常听人倒牢骚话……没办法,现在这社会,人人都有压力,我们也一样。老实说,能找你们这种不搭旮的人倒倒苦水,也是种排解。”
我知道她在紧张地盯着我,就故意让自己显得目光涣散,两手神经质地摩挲着那本书砖:“我在这行干了十多年了,本来去年要提副处的,结果因为在看守所门口打了一二逼……呃,还有几个来劝架的弟兄,我本来没想打的……你知道,打红了眼,没办法,结果把仕途毁了……操!”
她的两条腿向后收拢,交叉在一起,别得很紧。
“可是我不后悔,因为丫干了件操蛋事,让我们不得不放走一个杀人犯!杀了一个女人——一个母亲的杀人犯!”我抽了两下鼻子,“书上管你们这种人叫‘娼’,同行管你们叫‘小姐’,而满大街的人都管你们叫‘鸡’……不管别人怎么称呼你们,在我看来,你们都是爹生娘养的‘人’,你是,许春楠是,被那二逼放跑的杀人犯杀的也是‘人’——所以我抽丫的!我最痛恨剥夺别人生命的行为,行为!懂么?就是杀人!杀人的,就不再是人,是禽兽!是畜生!剥夺人命,就不可饶恕!”
张妍的臀部不自然地在椅子上扭动着,小腹内急似的轻微抽搐。
“当然,打人总是不对的。个人素质问题……”我“哗啦哗啦”地把书翻出很大响动,“小时候老师教育过我:知识就是力量。我不信,不好好听讲,成绩差,考不上大学……就算侥幸进了警校,你瞧,穿上制服,还是个没文化的坯子。唉……”我长叹一声,抬起头,把书立在膝盖上展示了一下体积,“告诉我排班那个人是谁,住哪儿,否则你就会从这本书开始领会到什么是‘知识的力量’,而且——”
说着,我把书架到她腿上,让她又先行感受了下“知识的重量”:“我向你保证:无论你最后的结果是治拘,还是劳教,你都会挂着两个耷拉到肚脐眼的紫茄子——我知道你不满二十一岁,今后的路还很长,但乳腺坏死的那两团臭肉会伴你终生!这一切一切,只因为你可能包庇了一个杀人犯。他不只杀了你老乡一个人!排班的那个人是谁?”
打开手铐后,我把书放在她面前的会议桌上,轻轻拍了下封面:“多听听老师的话:知识就是力量。没事去买本翻翻,你也不至于干这行了……”
“Bravo!Bra——vo——”
必须承认,回身看到袁适就站在门口,我有些吃惊。
我整理了一下笑容,迎了过去:“袁博士,您这么快就回来了……”
“哦,我没去,应该说,是幸亏没去。”袁适作势鼓掌,冷冷的微笑渗了出来,“不然就错过这么精彩的谎话了——当然,我是指你刚才的问讯。”
“呵呵,是询问。人家是证人,是询问……我就是想先替您……”
袁适没再买我的账:“如果我们怀疑一个人说谎,就应该假装相信他,因为他会变得愈来愈神勇而有自信,并更大胆地说谎,最后会自己揭开自己的面具。”
我索性也收起假笑:“这不会是什么黑格尔说的吧?”
“不,是叔本华说的。”他盯着我的眼睛,“黑格尔的死对头。”
“我不明白……”
袁适笑吟吟地把我揽到门外,嘴里的话却和表情截然相反:“我毕竟是代表市局来支持你们工作的。耍我?You Stupid Jerk……不过赵警官,你还真以为我和你是同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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