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电话又不犯法。”
“诱导嫌疑人自杀,顺手还摆了我一道,这算你理直气壮的本钱?”
彬似乎想尽早结束这场争论:“那你想怎么样?逮捕我?动手打我?还是割袍断义?”
我被问住了,因为我确实不能把他怎么样。
“你……既然你有本事一个电话逼他自杀,为什么就不能按程序办事,拿下他的口供呢?而且我们根本没证据证实他就是罪犯——没有任何直接证据证明他杀了自己的外孙女!好,就算是他做的,人一死,来龙去脉全都不可能再问出来了。没准他不只糟蹋过樊佳佳,万一还有别的受害者呢?你不知道……”
“是他。”
“你不知道是不是他!现有的证据、摸排结果、逻辑推理、法医鉴定,或是你他妈的什么心理分析、犯罪剖绘都不能证明是他!你不知道他是不是真正的罪犯!你不知道!你不知道——”
“是他。”
“是他妈个屁!你把人搞死之后再强调一定是他有什么用?没机会证实了!如果不是他,如果罪犯不是他,你就害死了一个无辜的老人!你和那些谋杀犯在本质上就没有区别!没有!”
“我说了,是他。”彬小心翼翼地把手搭在吹干净的护栏上,好像生怕被烫到,“而且,对他进行过那么多次讯问的你,也知道的,就是他。”
“我怎么知道……”
他看都没看我,打断道:“你真敢说你不知道?”
“你大概以为,我对在小月河周边作案的人抱有某种基于情感纠结的……厌恨,所以才耍手段诱导张明坤去死。”彬仰头叹了口气,“也不能怪老何多嘴……我再重复一次:他跳楼,与我无关。不错,没有人会喜欢奸杀幼女的嫌犯,但我还犯不上因为有人在小月河抛尸,就非弄脏自己的手不可。”
起风了。我本能地收紧领口,挡住了四处乱蹿的雪花。彬没动,我望向他的侧影,恍惚了片刻。
因为我发觉他已不在这里。
我看到的,是站在小月河畔那个出神的彬。无论是烈日当空,还是大雨瓢泼,抑或秋风萧瑟、天寒地冻,他大概都曾一袭黑衣,如青蝉伏地般流连在河边。涓涓河水穿过伤痕累累的岁月,男孩变成了男人,却始终无法离开孤独落寞的迷宫终点。想来,彼岸回忆的风景,一定无比绚烂。
尽管不是很了解他的过去,但我此刻和他站在一起,这已足够——没有人能完美掩盖自己的情感。
彬,你也不能。
“去年办过一个案子,很郁闷。”出乎意料地,他比我先回到了过街天桥上,“当事人是家国营单位,因为欠货款,被某企业告到法院。简单说来,欠条是伪造的,但一鉴定,发现欠条上加盖的国营单位公章却是真的。我跟当事人单位的领导说,除非我们寻求‘特殊途径’改变鉴定结论,否则这案子输定了。”
我不明白他想说明什么,没搭腔。
“领导一脸正气地告诉我,要依法办事,走后门托关系是不正之风,事关国企形象——跟他没事就长吁短叹国有资产流失那副忧国忧民、痛心疾首的样子判若两人。”
我还是不明白他想说什么,但我猜得出下文:“看来是你私自寻找‘特殊途径’改变了鉴定结果,帮这家国企赢了案子,对吧?”
“嗯。”
“然后呢?挽救了国有资产的大律师,你想说明什么?”
彬似乎刚意识到风很大,也收了收衣领:“后来那家企业不服判决结果,上诉并指控我们勾结一审的鉴定和审判人员,篡改鉴定结论。中院找双方当事人谈话后,一纸司法建议书投到司法局和律协,我被立刻停止执业,直到听证会结束。听证会上,那位领导亲自作证,说我曾劝诱过他采取不法手段参与诉讼——当然啦,被他严词拒绝。”
“哦,所以呢?是不是你也想那个国企领导去死?后来没事半夜给他打个电话试试?”我嘴上调侃,心里却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
“想他去死?没有。我能理解他。”
“什么?”
“很多人都是这样:明明无所谓用什么阴险卑鄙的手段来达到目的,却一定要把自己粉饰得一团正气;如果有人替他们达到了目的,他们往往事后还要跳出来大骂那个执行者,不仅仅是为了维护他们的——用你的话来讲,叫‘道德洁癖’。”彬不怀好意地朝我一撇嘴,目光却劲透风雪,直抵我的双眼,“而且,他们之所以这么表现,是羞恼于被人看破了自己最阴暗的另一半。‘每个人的衣橱里都有一具骷髅’ ,一不留神被人抬到大街上展览,只能矢口否认了。馨诚,我是说——赵馨诚警官,这衣橱里的骷髅,你真以为是我的收藏?”
我慌乱地叮嘱自己:他只是在利用某种类似催眠式的心理战术,试图瓦解我价值体系里固有的道德防线。“你少在这里含沙射影!”我提高嗓门,尽可能显得强硬,“我没想让张明坤死!我说过,我们不知道他是不是真正的罪犯;即便是,我们也无权去决定如何惩治他!”
“别再这么说,馨诚。”彬掏出烟,“嘎啷”一声脆响,用那个银色的打火机点上火,“这会让我质疑你为人的品性。好歹是堂堂七尺男儿,不带睁眼说瞎话的吧?”
“彬……哦不,是巧舌如簧的韩彬大律师,我告诉你:这衣橱和骷髅就是你自己的,我家不趁这物件。”
“哦,是么?”彬吸了口烟,抬手递到我面前,“那这么半天了,我不止一次问你要不要去看看失足坠楼的张明坤,你除了在我面前又打又骂满嘴牢骚的,好像既没打120急救,也不去查看下坠楼人的情况。我是觉得,就算他没摔死,被你这么一耗,冻也冻死了吧?”
我接烟的那只手立时僵在了半空中。
“你真的确定,不想他死?”
往回走的路上,我一言不发地低头大口抽烟,再找不出半句说辞。彬倒是平静地建议我在刚复职的情况下,不要惹麻烦上身,等天亮有人发现尸体自然会去报警。如果调查发现张明坤跳楼前接到过他的电话,他自己会想办法应对过去,不会牵扯到我。
我不好意思点头应允,只是不停地问:“你在电话里都跟他说了些什么?居然能让那么个老油子自己送死?”
彬对我的尴尬发问报以淡然的微笑,仿佛担心会加重我的负罪感:“问这个干吗,你不会想知道的。相信我,你不会想知道的。”
我大概已经成为了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患者。
快走到车那会儿,我又问他:“如果张明坤能够通过诱奸的方式长期占有樊佳佳,为什么这次要冒险杀了她?”
“不好说,可能性太多了。”彬没回头,“没准这次那孩子幡然醒悟了,或者只是他老人家采用某种窒息性快感体位的失误……但总不会是那孩子自己勒死的自己,对吧?”
他的回答无可指摘,我只能继续扯些不着边际的问题:“即便张明坤就是凶手,可被害人跟家中两位老人都居住过,会不会她的爷爷,就是那个叫樊成国的,也对自己孙女有过……”
“对呀……”彬停得很突然,搞得我差点儿直接撞他身上,“虽说,赶上爷爷和姥爷都是禽兽的几率比较低——也太背了点儿——不过你说得有道理,我还真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随后,他转身拿过我手上的烟,做沉思状地嘬了一口,抬头看了看我。
清澈无瑕的眼球,漆黑无边的瞳孔。
“那你看,要不要我再给樊成国打个电话?”
他说这句话的样子,完全是一个找警察寻求帮助的普通市民,一个向当事人征询意见的尽责律师,一个和朋友无话不谈的至亲手足——简单而真诚。
我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好冷的天。
第四章 蜘蛛
1
“单侧肩膀耸动,瞳孔放大,嘴角下撇。”袁适手里熟练地来回转着一根钢笔,“小姐,在我面前说谎,是相当不明智的做法。”
我悄悄走到正在做笔录的小姜旁边,伏身小声问道:“多大点儿屁事,怎么把咱袁大博士都惊动啦?”
“他今天正好来给另一个案子做剖绘,听说许春楠案有个疑点证人,就提出要来亲自询问。我事先也不知道啊。”小姜谨慎地压低嗓音,我几乎是半听半对口形,“好像袁博士对这个连环杀人案挺有兴趣的。而且,他刚问没几句,就已经识破张妍在撒谎了。”
我看到许春楠生前的“同事”张妍就坐在会议室角落的椅子上,局促不安,只一个劲儿低头盯着手上戴的金属戒具发呆。
“厉害啊!你瞧她那样,这要没专家在,咱整个支队岂不都得被丫骗了?”我抿着嘴,幅度很大地点了下头,“不过她就是个证人,询问要上铐子么?这侵犯人权啊。”
姜澜这次完全做了无声的回答,我看着她的嘴,只依稀辨认出“市局”、“专家”以及“安全考虑”这么几个词。
不过袁适还是察觉到身后有动静,慢动作般地回过头,看到我,友好地笑了:“赵警官,你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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