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照片里的他,看起来就很不自然,一副强人所难,毫不心甘情愿的模样。于是,吕鸿就开始和他闹别扭。当天晚上,吕鸿冷冷地说:“猴子都有家,有孩子。你还不如一只猴子。”
他举起了相框,凑近了看,仿佛从猴子的眼睛里看见了那个抬相机的人。猴子的瞳孔又大又亮,比自己的还亮。难道我还不如一只猴子?
叮铃铃……叮铃铃……电话突然尖叫起来,把高毅吓了一跳,随手把相框扔在床上,去抓话筒。他的手却在话筒上方突然停住了。
铃声在黑夜里出奇鼓噪,涟漪一般在寂静中扩散,话筒被铃声震得蹦蹦跳跳,很不耐烦。会不会是吕鸿打来的?她又想怎样?这几次他和吕鸿的电话谈判,一开始很平和,可没说几句话,两人就开始暴吵。吵架没结果,双方的电话费猛增。鹬蚌相争,电信局得利。
如果又是她,最好现在先别接。高毅清楚极了,干法医的吕鸿经常在夜间值班。夜幕降临后,也是她精神抖擞,斗志倍增的时刻,是一只伺机出猎的猛兽。而他,刚刚结束一起凶杀案的调查,累乏交加,却又睡不着,好不容易借着酒力睡了四个小时,是砧板上的猎物,现在和她接招,恐怕招架不住。
于是,他的手就悄悄地抽了回来。仿佛如果动作大了,电话那端的人会察觉一样。如果有案情,他的手机会响。吕鸿决不会打他的手机。因为她知道,手机有来电显示,他会不接。
明天就去换个有来电显示的新座机。高毅决定。
叮铃铃……叮铃铃……电话又响了。这次是手机。高毅拿起来一看,是下属刘畅打来的。高毅抓起手机,刘畅在那边用异常冷静,却又万分严厉的口气说道:“命案。甬道老街17号。老高,你要动作快。”还未等高毅开腔,电话就挂断了。
看来,记者已经像土狼发现了尸体,扑到现场了。
刘畅呵刘畅,你永远什么都瞒不住。高毅一边穿衣服,一边这么想。高毅是刑侦科科长,刘畅实际上是自己的下属,如果他敢用上面那样的语气和高毅说话,就说明他身边已经站着记者了。语气越出格,记者的数量越多。只要有记者在场,刘畅就会血压升高,荷尔蒙提升,常常做出一些超乎寻常的举动。比如敢直呼自己的领导“老高”,而且还纵然下令:“你要动作快。”高毅无奈地笑了笑,抓起车钥匙,出了门。
2.凌晨三点二十
直冲人民中路。夜深月明,路况极好,高毅很快就赶到了案发地点,甬道老街。
甬道老街是本城历史最悠久的街道之一。城市扩建改造后,推倒了不少房屋,却保留了这条有几百年历史的老街。街面上仍然铺着横切的青石,路旁高大的法国梧桐绿荫遮天。阴雨纷飞时节,雨滴从梧桐树叶间渗漏下来,把青石路面洗得透亮。两旁的二层木楼老宅瓦屋顶上的青苔,也在雨水的滋润下肥厚油绿。
甬道老街成了文物,住在里面的人的举手投足,也就多少有了文物的味道。
高毅把车停在路边,步行走进甬道老街。那里,已经停满了三辆警局的车子,另外还有几辆电台电视台的采访车。甬道老街是条步行街,任何有科技含量的交通工具,都被它古朴的风度拒之门外。
远远的,高毅看见一群记者簇拥在一扇木门外面,啪啪地闪光拍照。门前站着一名刑警,两眼被闪光灯的强光挤成两条缝。他用身体挡住大门,脸上充满兴奋的潮红,挥动着双手说:“无可奉告,暂时无可奉告。”此人正是刘畅。
高毅扒开记者,奋力搏出一条缝来。他穿的是便衣,但还是被一个资深记者认了出来,高叫道:“高科长,高科长,请你说几句。她死了吗?为什么?这是自杀还是他杀?”
其他记者听到有人这么叫,就把闪光灯齐刷刷地对准了高毅。高毅皱了皱眉。这次是谁向记者透露了消息?这么快?还来这么多人?
“老高,你怎么才来?”刘畅一看闪光灯转变了方向,就对着高毅大叫起来,口气里有居高临下的责怨,弄得好多记者也用一种全新的眼光,重新把镜头对准了他。刘畅挺了挺已经很直的腰,把高毅让进木门,示意另外两个更年轻的干警过来把门。
高毅听见刘畅的后腰“咯吱,咯吱”响了两声,侧头瞥见那两个干警,正悄悄地对着刘畅的脊背做了一个鬼脸:风光已经占尽了,吃苦的活让给他们干。
“高科长,我们已经封锁了现场,就等你了。”跨进门槛,远离了记者,刘畅冰冷的口气立刻融化,升温,柔和了很多。
门内是一个敞开的天井,高毅却仿佛坠入时光隧道,跌回了三十年代。这条甬道老街,高毅没有少来,可像这样古香古色的院落,除了一些仿古的饭庄,作为真正的民居,还真是很少见。回廊上雕花扶栏被日月消淡了颜色,檐角油纸灯笼在月光下缓缓摇摆,院中簇簇兰草半开半闭,门下的木柴散发着木料的清香,一口边缘被草绳磨得光滑的老井在院角映着月光。时光似乎在这里走到三十年代就停止了。电梯,水泥,塑料,噪音都和这里无缘。高毅开始怀疑,这间小院的主人,是否也拒绝用电?
不过,高毅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院子正中的堂屋,灯火通明。警官们出出进进,忙得真像些蚂蚁。
灯光下,天井里的石头圆桌旁,坐着三个人。其中一个高毅认识,是记者刘琦。
“记者怎么进来了?”高毅一皱眉头。
“他们最先发现的尸体。我们暂时‘请’他们留在这里,等检查完,做完笔录后再放他们走。你知道的,这些记者,麻烦得很。放他们出去,如同放虎归山。”刘畅一边回答,一边同其中一个留胡子的男记者友好地点点头。
高毅把视线转向堂屋。那里,他一眼认出一个此时最怕见到的身影:吕鸿。
吕鸿刚跨出门来,正要取掉手上的一次性手套,抬头看见了高毅,手套在脱掉的瞬间“啪”地发出夸张清脆的响声。高毅头皮一紧。刘畅见势不妙,抽身说:“我去打个电话”,躲开了。
吕鸿表情严肃地说:“高科长,死尸一具。”
高毅被呛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咯的半截声音。吕鸿说的“死尸”仿佛指的是他。
“在哪儿?”他把眼光从吕鸿的脸上挪到她身后。
“卧房。”
“几时发现的?”
“半个小时前。”
吕鸿转身在前面带路,高毅跟在后面。一些老到的干警都借故躲开,为两人让出战场。只有新来的小孙不懂行情,凑了过来,听着两人的对话,积极投身侦破。
“身份?”高毅问。
“作家。”
“年龄?”高毅又问。
“未婚。”
“一个人住?”
“未成家。”
“你?”高毅想发火,忍住了。吕鸿就是要惹他发火。高毅看了一眼小孙,看见他一脸迷惑。唉,可怜!高毅不由得在心里为小孙感叹,可更像为自己叹息。
“我什么我?实事求是。”吕鸿把双手往怀里一抱。
高毅此时再看小孙,他脸上的迷惑淡掉了,取而代之浮起一丝刚刚醒悟过来的恐惧。小孙倒退着,一小步,一小步挪出堂屋。
“有话好好说,不要影响工作。”高毅一看吕鸿那张脸,再也忍不住了。
“你心里只有工作。有话好好说,为什么不接电话?”
高毅开始后悔,不应该揭开这块伤疤。可是,无论他现在怎么说,吕鸿都会把话题扯到他们俩的事情上去。
“尸体是怎么被发现的?”高毅用最听不出口气的语调问,生怕又火上浇油。
“刘琦。”
“院子里那个记者?!”
“对。死者生前曾经打电话给刘琦,让她今晚三点到这里来。死者名叫孟葳莛,是一名作家。”吕鸿说到这里,声音开始哽咽了。她咬了咬牙,把抽噎声咽了回去,坚持说道:“刘琦一直想采访她,都没有机会,接到电话,非常高兴。尽管时间是定在凌晨三点,有些古怪。不过,作家么,作息时间总是有些紊乱颠倒的。”吕鸿的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高毅很奇怪,他从来没有见吕鸿哭过,今天还没开战,她怎么就开始伤心了?是不是改变了战术?
吕鸿吸一把鼻尖,这也是高毅从没有见过的举动,他警备起来。吕鸿没有看到高毅的变化,继续说:“刘琦是三点差五分到的,可是才一到,就发现孟葳莛居住的小院门口站满了人。她走近一看,全是记者。原来,孟葳莛不但给刘琦打了电话,还给各大媒体也打了电话,约了同样的时间。他们准时来到这里时,孟葳莛小院的木门敞开着。院子里没有灯,只有堂屋灯光大亮。出于礼貌,他们没有一个人擅自进屋。刘琦先给孟葳莛打电话。可以听到屋内铃声在响,就是没有人接。后来,他们很担心,就派刘琦和另外两个记者先进屋。就看到了这个。”吕鸿说完,把手朝堂屋套间卧房一指。吕鸿的眼帘垂了下来,眼睛里的火气早就熄灭了。
难怪门口已经挤满了记者。“现场有没有被动过?”高毅最烦记者,为了搞到资料,常常不择手段。如今天上掉下来的大新闻,就像一块粘满奶油花生的大蛋糕砸到了鼠群中,他们会不为之所动?不过,他转念一想,刘琦是个多年老熟人,他还算欣赏她的人品。刘琦虽然也是记者,但做事很有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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