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那就不说了。”
两人沉默了一阵,终于博雅忍不住又开了口。
“呃……假如朋友只能同行,却不能改变彼此……”底下的话没有说下去,因为看见晴明已经合上了眼睛。
“嗯?”已经相当困倦的晴明撑开了眼,睡意蒙眬地问道。
“没什么。”博雅脱下了自己的外衣,盖在晴明身上。
“……是想说,那就让我陪着晴明一直走下去吧……”
这句话晴明没有听见。即使是一贯机警的阴阳师,此刻也无法抵御极度的疲倦与紧张之后的松懈,向着黑暗的梦中不设防地沉没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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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的风带着花草的香气拂面而来,鹅黄色的棣棠花轻轻摇摆,样子就像正待梳妆的娇丽少女,而早先繁花满枝的樱花树,此刻已经长满了浓密的叶子,不再有当初的骀荡艳冶。
廊下一如既往,坐着两个对饮的人。不同的是,酒盏却有三个。
“有人要来吗?”
回答博雅这句话的是一个从暗影里窜出的毛茸茸的家伙,嗖的一下跳上了几案,张开嘴便咬向碟子里散发着热气的香鱼,但立刻又吐了出来。
“安倍晴明!”叫声中含着失望和恼怒。
香鱼此刻已经化成了纸片,而一旁的晴明弯起了嘴角,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
“小气鬼!小气鬼!”黑猫——贺茂保宪的式神猫又大叫道,“你是故意的!”
“不打招呼就偷吃的馋猫,可没资格说别人小气。”一旁的蜜虫伶牙俐齿地反驳道。
“哼!麻烦的女人!才不跟你一般见识!”
就像它出现时那么突然,一下子猫又在廊檐下消失不见了。博雅向那边望去,看见一个瘦高的男子慢悠悠地踱了过来。
“请坐。”晴明含笑招呼。
那男子坐了下来,老实不客气地端起了酒杯,一口饮尽。
“味道不错。”
“嗯。特意准备的陈酿,记得你以前最喜欢喝这种酒。要不要来点香鱼?”这回蜜虫端出的香鱼是货真价实的了。
“不了。作为师兄,特意过来看看你。气色不错嘛,身体恢复了?”
“托福,没什么大碍。你呢?”
“我?什么话!就凭玄稷那点三脚猫的道行,还伤害不了我。”
“喂!”从保宪的胸口探出一个黑糊糊的脑袋来,样子相当恼怒,“吹牛可以,干吗总拿猫来说事?要知道式神也是有尊严的!”
晴明哈哈大笑起来。而保宪一脸愠怒地硬把猫的脑袋摁了回去。
“闭嘴!你这小混蛋!呃……我承认,是我一时疏忽,吃了点儿亏,不过那小子也没讨得了好去。至少我还没像你,要被人抬着回来。而且你还真不够意思,不声不响就溜了,好歹也该替我助阵吧?”
“呵呵,是你说的,贺茂家的事情由你来解决。玄稷呢?”
“走了。不过……可能会再回来吧。看他的模样,不会死心的。”
“嗯。”
两人沉默了一阵。博雅终于忍不住插了嘴。
“能解释吗?我觉得这件事,也许可以和他解释一下……”
保宪斜着眼望了一眼博雅,没有说话。晴明答道:“很难。每个人的立场不同,想法也会千差万别。如果可以解释的话,问题早就解决了。”
“可是,人心不都是一样的吗?将心比心,应该能够理解对方的想法才对。”
“人与人之间,是最不能相通的。最大的屏障存在于人心之中,山可以翻越,海可以横渡,但心与心之间的距离,有时候穷极一生也到达不了。”
“是这样……”博雅的表情有点黯然。
“打个比方,说到将心比心,我们觉得玄稷应当体察忠行老师的用心,但作为我们,又何尝了解当时玄稷心中的感受?所以不理解是绝对的,而理解则是相对的。何况,亲王之死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对于事实来说,任何解释都是多余的。”
“那你还跟这小子解释这么多,依我看,他的蠢笨也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保宪不耐烦地说。“算了,你没事,我就走了。以后可别让我再碰上你出乱子。”
随手拿起还剩了一半残酒的酒壶,揣进自己怀里,转过身去,走出了土御门的院子。
“怎能这样!”博雅目瞪口呆,一边又愤愤不平。
“呵呵,别管他。话说回来,其实这家伙还是很有趣的。”
“不过我好像听说你和他……”
“是敌人对吧?”晴明帮助博雅说出了底下的话,“传言这种东西,很难找到真实的成分。那场比试是一个默契。”
“呃?”
“嗯,以后再跟你说吧。”
晴明让蜜虫回室内再去拿些酒来。就在这时候博雅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对了,我记得保宪刚见到你的时候提起了你们上一次见面的事情,他说你那时的样子很狼狈。究竟是什么事?”
没有回答,博雅有点意外地抬起头来,突然看到一幅奇怪的景象。晴明侧过了头,一点绯红的颜色迅速地从白皙的两腮泛起,没过了颧骨,直到耳根。
“晴明?”
“唔?”
“你的脸……”
不说还好,一说出来,那红潮已经扩大到了脖子。
“你的脸红了!”博雅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说道。
“没有。”
“真的,晴明的脸红得好厉害啊!”
“……没有。”仍然是非常简洁的否认。
“喂,干吗不承认?”
“没有就是没有。”阴阳师一边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回答着,一边拿扇子遮住了自己的脸。
“……”
这一次,在关于固执的较量中,最终的胜利者是阴阳师。
卷七 不是怨灵作怪:绝望的尖叫
“那么,兰姬的咒语当真解开了吗?”
“既然不是怨灵,也就无所谓解开。”阴阳师的语气淡然。“我所做的,不过是让她把心中的怨念释放出来。至于能否恢复原先的相貌,要看她自己的心意了。”
“……嗯。”
“还是吹奏一曲吧,博雅。”夕阳中的白衣男子露出微笑。“为我安抚忘川此岸,那些贪恋今生温暖不肯离去的灵魂吧。”
一夜细雨,至天亮时突然晴了,放出蓝而高的天色;从漂浮的云朵间投射下来的阳光被过滤成丝丝缕缕的光线。雨水并没有让道路泥泞不堪,相反却给土地增添了一种润泽膏腴的颜色,空气也因此更加清爽宜人,就像是特意为庆典准备的日子。
一条长长的队列正缓缓地向着下鸭川方向移动,华丽的牛车上垂着花纹各异、五彩斑斓的丝绸帐幔,车身与牛耳则装饰着浓绿的葵叶。比之更加鲜艳的是队列中的人,身穿深紫与绯红衣衫的童子,意气风发、旁若无人谈笑着的大臣,以及从遮蔽严实的牛车中透露出的女子引人遐思的彩色衣裾。以上种种将道路装点得如同飘满鲜花的河流,仿佛只要俯身探手,便可掬起其中最美丽的一朵。
“真是个好日子!”
语气兴奋,不问便可知这是来自你我都熟悉的一位人物:源朝臣博雅。他此刻并非处身游行队伍之中,而是像一般从京城各地赶来看热闹的百姓一样,跻身道路两侧,随着车流向前走去。
他身旁的人默不作声。有些不满的武士回头望了一眼,正看见一张没有笑容的脸。
“喂,脸拉得真长……”不满化作了埋怨,然而另一个人怨气似乎比他还要深重。
“无聊啊。”
“无聊?这可是贺茂祭!”
所谓贺茂祭乃是京城的重大祭典,为祈求丰收平安,每年五月十五举行,也称为葵祭,是当时最受重视的节日。
“好歹也是阴阳师,居然说出祭典无聊这种话来!”
被打断了兴致的武士继续发表着自己的观点,同时开始懊悔自己将这位朋友硬从那个有着花香、酒气、暖和阳光的回廊下拉出来了。或许这才是症结所在:阴阳师本人,实在不能算是个勤快的家伙;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说是相当地懒惰。
“难道不是么?”细长的眉毛微微挑起,露出一种惯常的促狭神色,“除非你认为神灵和人一样,会被贿赂打动。”
“祭典和贿赂可是两回事。”
“差不多吧。至少都抱着用少许付出换取更多利益的幻想。”晴明将手拢在袖中,一边向前走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倘若论起贪婪之心,其实毫无分别啊。”
“可是,这难道不是对上天表达敬意的方式吗?”
“嗯。天天祈祷的恶人和从不拜神的善人,你认为上天会庇佑谁呢?”
“应该是后一个吧。”
“这就对了。说起来,也正是因为有了祭典,恶人以为可以得到神明的原宥,所以才肆无忌惮,为所欲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