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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臣 (宇十六)


  答纸交给前面的先生,先生看过后点点点头,录了江安义的籍贯和姓名于一张纸片上,放行。
  大门后是泮池,一座拱形石桥横跨其上,池内盛放着荷花,香气袭人。过桥方是书院的正门,门楣上悬挂着“正学之门”的匾额,这是大成门,大成者,夫子之谓集大成也。大成门气势恢宏,四柱五间,廊檐朱门,蒲首兽头,金黄门钉,正门关闭,两掖开放。
  江安义小心地跨过高高的门槛进入院内,有人领着进入左厢房,厢房内整齐地摆放着桌案,已经有几个人在内坐等。江安义有样学样,找个空座安心等候,这一等时间可不短,将近一个时辰过去。期间陆续有两个人进来,其中一位正是熟悉的那个。
  那人看到江安义,点头示意,见江安义起身相邀,便在江安义身旁落坐,热络地自我介绍道:“在下仁州安阳人氏,姓李名世成。”
  “见过李兄,小弟德州新齐江安义。”虽然报过一次名,江安义估计这位李兄根本没记住,索性再报了一次。
  “江贤弟才学过人,早到而晚至,愚兄惭愧,不如也。”李世成自谦道。
  “小弟侥幸”,江安义对泽昌书院的入门三试不甚明了,问道:“请教李兄,这第三试不知考些什么?”
  李世成一脸轻松,笑道:“第三试是辩难问诘,不用担心,能通过前面二关基本上就算正式入学了,第三关只是考量心性,因才施教,按惯例少有不过关的。”
  辩难问诘,以探讨经文、针砭时事、臧否人物为主,激发辩者深入思考,从而阐明大义所在。辩难中,互不相让、以辞胜人,在泽昌书院这种师生相互诘难,自由辩论蔚为风气。
  江安义在新齐县县学何曾有过辩诘的机会,从来都是马训导滔滔不绝,下面洗耳恭听,一起会文多是谈论诗文策论,偶有争辩,迹近于争吵。江安义不免心中忐忑,不知该如何做。
  思虑间,一名先生走了进来,站在台上手拿折扇打量了一下,等众人安静下来,开口道:“吾姓苏,你们可以叫我苏先生,第三试由我主持,此试为问诘。夫子云,殷有三仁焉,微子去之,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死。请诸君试言三者高下?”
  这是发生在战国时期的事,殷主暴虐,微子、箕子和比干多次劝谏,殷主不听,于是微子离开,箕子佯狂为奴,比干一再强谏被杀,夫子有感于三人至诚之行,赞叹道:殷有三仁焉。不过,夫子并没有将三人分高下,而是统称三仁,现在先生要众人把三人分出高下来,想是考察众人为人臣之道。
  语音刚落,有一人挺身而起,慨然答道:“微子逃,箕子佯狂,皆是避也,唯比干见难不避,忠君强谏,虽死无悔,千古之下,犹为典范,想我书院先贤刘公因为国死难尽忠尽义,方有‘南魏风骨’之誉。小生以为,三人以比干为高。”
  听到众人的喝彩声,那人得意地向四周拱拱手,苏先生点点头,让他坐下,用目光示意下一位发表意见。座中共八人,倒有五位赞成比干最高,李世成就是其中之一。
  有一人认为“为人臣,谏不听则去”,以微子为高;另有一人认为三者不分高下,这两者的发言引来其他五人的围攻,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争论,大概就是辩难问诘吧。
  苏先生不置可否,只是不时点头,注意到江安义一言不发,折扇一合,指向江安义道:“那书生,你怎么看?”
  见躲不过,江安义起身硬着头皮道:“我不知道谁高谁低?”
  一席话引得众人哄堂大笑,反倒苏先生来了兴趣,笑着鼓励道:“不妨事,无所谓对错,畅所欲言。”
  要放在遭雷劈之前,江安义铁定也以比干为高,千年来的教育就是文死谏,武死战,这是为人臣的最高境界。可是自打有了妖魔附体,江安义时不时地溜号进去“偷窃”一番,不免捎带了些离经叛道的东西,先是惶恐再是批判然后生惑,细思之下又觉得有些道理,想的多了,杂念自然多了。于是面对“三仁”,要他说出高低来,还真心不知道。
  “此三人皆是夫子所言的仁人,其行为无高下之分”,江安义的话刚出口,立时一片反对声。苏先生见江安义还未说完,摇扇制止道:“别急,且听他说完。”
  “至于是逃、是狂、是死谏,行为虽不同但目的都一样,皆是为国尽忠,故夫子说殷有三仁。如果强要分高下,则要根据最终的结果来决定。”此话一出,众人皆寂,刚才众人都是从这三个人的角度来看问题,没想到江安义换了个角度,令人耳目一新。苏先生也顿住轻摇的折扇,目光迥迥,专注地看着江安义。
  江安义轻咳一声缓解了下紧张,接着道:“君可谏则谏,不可谏则去,留有用之身,或牧守一方或教育一地,比谏死求名强;若国家危难关头,则虽死不避,为国尽忠;若太平安定之时,则退之江湖以待时机,为国为民多做些实事。故而比干之死虽称壮烈,但要论高下并不见得就比微子、箕子高,夫子才会统说三仁而不分高下。”
  这席话隐含着“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的思想,“民贵君轻”是亚圣在战国时期提出来的,当时被帝王们用来笼络民心,当政权统一后,这种提法就与帝王之道相违逆,虽然有些君主仍会提起,但在实际的治国理念中,这思想渐成忌讳。
  江安义初生牛犊不知轻重,冒然将想法抛了出来,在座的众人都是饱读诗书之人,自然明白这话其中的含义,一时间寂然。
  苏先生一摇折扇,打破沉寂道:“好了,各位都谈得很好,此次问诘就在此。时间还早,你们不妨四处逛逛,熟悉一下环境。记住,申时到大成门处集合,有人引你们入学安排住处,现在散了吧。”
  江安义想着要到哪里去,李世成满脸笑容地走了过来,热情地道:“江贤弟是第一次来书院吧,如果不嫌冒昧,愚兄带你四处看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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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治学之道
  “书院主体是长方形的五进院落,前四进是讲学之所,最后一进是先生办公及藏书之处。”江安义和李世成沿着正中长长的青石甬道缓步前行,书院的地势前低后高,一路走来,有如登高,视野越来越开阔。
  江安义见每进院落都立柱十六根,面阔五间,深三间,德州刺史府也不过如此。院落两边是长廊,黑漆栏杆朱红撑柱,庄重大方,采光充足。走廊正中有台阶,通向外侧。
  外侧有青瓦白墙掩映在林木间,远处隐见飞檐翘起。李世成介绍道:“每进院落两旁各附有三进小院落,是我等的住处,以天干地支为名。每层院落间都以花园相隔,依地势建有亭台阁榭,是平日大家谈经论道和游玩之所。”
  李世成对书院很熟,沿路观赏书院十大景:竹海听涛、晚风送香、桃园春色、长廊烟绕、翠峰飞瀑、松林闲棋、曲径暗香、碑林览圣、书楼醒钟、罗峰远眺,一一如数家珍,甚至对路过的亭台阁榭都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藏书楼是三层的砖木结构,两侧有楼梯通上顶层。顶层攒尖式的亭台,正中吊着一座青铜钟,四周围着木栏。李世成指着铜钟道:“此钟高六尺,口径四尺,重三千斤,乃前朝所铸。贤弟仔细看,钟身内外铸有夫子语,凡一万一千七百零五字。”江安义注目细瞧,果然铜字排列整齐清晰,只是无法到钟内看看。
  “每逢新年和书院有重大活动时会敲响铜钟,据说声音连十里外的富宁县都能听得清清楚楚,我总算有幸能亲耳倾听了。”李世成站在书楼顶端极目四望,感慨地道。藏书楼是书院的最高处,放眼望去泽昌书院庞大的建筑群尽收眼底,书院就像只展翅的蝴蝶,停歇在五罗山边,下一刻就要扇动翅膀,飞跃江河,直上青云。
  楼梯上脚步声响,又上来一伙人,李世成脸色微变,拉着江安义向另一边走去。你不想惹事但惹事的人不想放过你,只听身后有个声音叫道:“站住,见了爷爷就走,有没有规矩。”
  江安义站住脚,想看看谁如此嚣张无礼。哪知身旁的李世成居然转身冲着一个年轻人弯下腰去,低声道:“十七爷爷好。”这个年轻人二十来岁的样子,看上去和李世成的年纪差不多,丝绸长衫闪着亮光,头簪碧玉,白面微须,八字眉,嘴角下撇,脸上的肉往下掉,一脸倨傲。
  江安义先是愕然,转念一想,俗话说三岁的爷爷七十岁的孙子,辈份这件事还真不好说什么,看李世成的样子,这位想是他同宗的长辈了,自己还是不作声的好。
  “李兄,这就是你所说的那个败家孙儿吗?”旁边一个油头粉脸的家伙摇着折扇讥讽笑道,隔老远一股香粉味往鼻子里直钻,江安义眼尖,看见折扇上的风带着些粉末飘散在空中。
  “不错,家门不幸,让贤弟见笑了。”八字眉用眼角搭了一眼李世成,鄙夷地道。
  李世成气得浑身直抖,恪于礼法无法辩驳。江安义在一旁实在看不下去,冷笑道:“李兄,不必跟他们一般见识,有的人辈份虽大品行却低劣,所言所行真正是有辱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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