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脩沿着门洞向前,站在城门口,往北面的曹军营地看了半晌。隐约可以见到营地中灯火依旧,往来巡逻走动的身影依旧,唯独人声略微嘈杂些,那是军队中分发饭食时难免的。自古以来军法森严,动辄斩首,只有吃喝的时候,才会允许士卒们稍微放松下。
“跟我来!”雷脩低声传令,带头出发。
走出若干步,转回首。只见六安城的城头上,值守的、打更的、巡逻的俱在,每隔数十步点着的灯火依旧明亮。那些都是身受重伤的袍泽们假扮的,他们豁出去性命不要,只为了瞒过曹军一时。
两千许人马在野地中潜行。大部分火把都被熄灭了,反正看不清前方道路也不要紧,每个人紧跟着前一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就是了。所有骑士都提前用厚布包裹住了马蹄,牵着马步行。
小心翼翼地走了大概四五里,侥天之幸,没有遇见敌人。
贺松抹了把额头的汗,小声说道:“运气好的很啊,走了这么远,居然没有遇见曹军哨骑……”
话还没说完,队伍左侧蓦然间喊声大作。数十名曹军哨骑也不知怎的,突然间从一道土坡后撞了出来,顿时发现了潜行中的队伍,他们一边吹动号角,一边纵声呼啸。整支队伍猝不及防,阵脚大乱!
“你住嘴!住嘴!”雷脩向贺松怒骂两句,策马持枪,向着曹军哨骑奔走之处直冲过去。
冲不多远,一阵箭雨从前方黑暗中袭来,雷脩身边数骑瞬间中箭,翻滚着落马。雷脩大声喝骂着,将长枪旋舞得如风车也似,噼啪碰撞声中连续拨打开几支箭矢。
他将马匹的速度提到最高,再冲数十步,猛地楔入曹军哨骑的队列之中。
两名骑兵持长矛从左右两侧向他刺击,一取前胸,一取下腹。雷脩猛侧身,闪开刺向前胸的长矛,随即吐气开声,将刺向下腹的长矛拨打到一边。这时战马相向冲锋的高速已使双方擦身而过,雷脩全力仰天躺倒在马背上,持枪向后猛刺,一名曹军骑兵背后中枪,惨叫一声落马毙命。
这时雷脩身后从骑大至,彼此白刃相接,各自死伤了十数人。曹军哨骑毕竟数量较少,眼看损失过半,慌忙退走。
雷脩策马人立而起,高举长枪挥了个圆圈,大声道:“都不要慌!继续走!继续走!”
与此同时,曹军的大营中显然也听到了哨骑们的传讯,只听咚咚咚的沉闷战鼓响声传来,无数火把被点起,原本昏暗的大营瞬间亮如白昼。在火光映照下,一股又一股的步骑从大营中涌出来,就像一只巨大的狰狞猛兽,开始舒展它颀长的手臂。
“六安是肯定完了。”梅乾的伤势使得他无法承受骑马时的颠簸,于是部下们用布料在两匹马之间搭了个布兜,让他躺在当中。他在部下的搀扶下起身眺望了一会儿,疲惫地躺回布兜里:“一旦曹军发现六安是空城,马上就会出兵追击我们。”
“他奶奶的,你瞎了吧。”雷脩骂道:“追击的骑兵现在就已经出动了!”
梅乾老眼昏花,他却看得清请楚楚,追击的骑兵们确实已经出动了。那些骑兵们高举的火把,在夜色中汇成了洪流,那洪流肆意翻卷着,不断延伸敷展,而其席卷的方向,正是这里!
“你们快走!走!走!走!”雷脩纵声大吼:“我来断后!”
第二十六章 深山
深秋天气的丘壑间,劲风呼啸,漫山遍野的树木哗哗作响,发出潮水涌动般的声音。天空中浓云低垂,遮挡了阳光,使得山谷中的环境愈发阴沉黯淡。幽深的峭壁在此处陡然弯折,于是长长的队伍被切割成了几段,留在雷远视线中的,只有靠近自己的数十人,前面、后面都看不见人影。过了一会儿,突然听到有人呼喊着“当心!当心啊!”随即某处有驮运物资的马匹失蹄,沿着斜坡翻滚着,一直落到侧面深深谷地中去了;马匹的躯体与岩石反复碰撞,发出阵阵回声,凄惨的嘶鸣随着谷底的寒气飘拂上来,令人心惊胆战。
“小郎君!”前方的岩壁凸起处,刘灵手扶着湿漉漉的岩壁,向雷远招呼道。
为了避免堵塞道路,他从弯道的狭缝间挤过来,半边身子都被岩崖间的淙淙淌水淋湿了。
雷远哗啦啦地踩过遍布碎石的小路,扶了他一把:“怎么样?”
“前队已经到了可供休息的山坳,正在搭建营帐,你这一队人如果快些,也能及时赶到。”刘灵匆忙说了几句,又要继续往山道的后方去。
这时候,已是淮南群豪们大举撤入南方山区的第三天。组织大规模的民众翻山越岭,沿途事务之多、之杂、之乱完全超乎想象;雷绪的亲卫们显然尤其辛苦,进山才几天的时间,这名相貌威武的汉子已经瘦了一圈,颧骨明显地高耸出来。
他刚迈步,雷远探身过去,一把抓住刘灵的胳膊。
“我是说,宗主身体如何?”他压低嗓音问道。
刘灵连忙道:“放心,这几日都好。”
雷远松开手,刘灵匆匆往后奔去。这几日里,一应大小事务悉决于辛彬;而谢沐、刘灵等人不仅加强戒备,还要往来督促各队行进,确也耽搁不得。
雷远看着刘灵和扈从们的身影消失在另一面的岩壁,默然许久。虽然他与雷绪之间殊少亲情可言,但依旧能够体会到出自血缘深处的忧虑和关切。只是,不知道雷绪身边那些医师们究竟有多少能耐,以雷远本人的判断,恐怕病情很难控制得住。
郭竟跟上几步:“小郎君,宗主那边,可有什么吩咐?”
“催我们动作快些。”雷远淡淡地道。
他终究没有多少时间用来担心雷绪的健康。带领着上千人的队伍长途跋涉是非常困难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有太多重要的事情要做了。
过去的几天里,雷远带着这样一支七拼八凑、男女老幼齐全的队伍,每日在深山中跋涉。起初,地形还略平缓些,道路也勉强经过整修。到了后来,地形渐渐崎岖,道路蜿蜒曲折,还时不时需要分散到各处小道,避开大路拥堵。在小道上,他们每走一段,就要停下来查看四周地形,以免迷失方向;沿途还必须远布岗哨,驱散山中的猛兽凶禽。有时候,所选择的道路年久失修难以通行,又有的时候,他们必须调动人手,在密林中生生开辟出道路来。
纵使如此努力,也难以避免事先想不到的麻烦。昨日的午时到晚间,他们与雷绪所在的本队断了联系,别说雷远等人,一度就连精选出的向导都不知道自家到了什么地方。待到深夜,当他们终于到达预定的开阔平地,与本队汇合时,所有人又饥又渴又累,几乎濒临崩溃。
更不要提长途的翻山越岭本身,就是最艰苦的磨难。仅仅两天的时间里,就有十余名老人油尽灯枯,硬生生累死了;还有些老人主动脱离了队伍,情愿在深山老林中自生自灭……那便等于是活不成了。这是雷远不愿见到的,这样的场景每次出现,都是对他的折磨,使他感到深深的内疚。但他的内疚并没有实际的作用,只是让所有人都知道小郎君的心软而已。
反倒是队伍中的人们对此很是坦然,有人甚至提出过:不妨抛弃老弱妇孺之流,轻装前进。这个提议立刻遭到了雷远的怒斥,他随即给所有配备马匹的人下达命令,一律将马匹让给支撑不了的老弱乘坐。而这个命令又遭到了某些人的抵制,要不是以郭竟、王延为首的亲卫们十分得力,差点闹出新的乱子来。
好在到了此刻,整支队伍已经慢慢地梳理有序,无论是心甘情愿还是迫于无奈,绝大部分人都已经服膺于雷远的指挥了。
雷远吩咐向导与樊氏兄弟二人加速前进,自己领着几名亲卫,站到路边的一块巨石上,等待着后继人员的到来。
巨岩大约两丈多高,位于山道的外侧,下临深谷,平整的顶部能站十几个人。当雷远攀上顶端时,可以看见深谷对面弯弯曲曲的干涸河道,和宛如起伏波涛的连绵山地,某一支与雷远所部平行的队伍,就在这河道与山地间蜿蜒前行。两支队伍齐头并进已经几个时辰了,因为没有旗号,不知道他们是由谁带领的。粗看过去,那支队伍大概有一千人,携带的辎重物资比雷远所部更多些。这些人和车马散在不见尽头的山地丘陵之间,只显得渺小,令人油然而生萧索之感。
这时候,归属雷远带领的队伍,也从巨岩的下方从左至右,依序经过。
最先通过的,是本来就紧随在雷远身后的一队精壮汉子。这些人的服色各不相同,但都佩着缳首刀,提着竹木削制成的长矛,还有人背着弓矢。行动间,他们不仅显示出步履矫健,队列也有点样子。这批人有两个来源,主要便是前几日被郭竟等人狠狠收拾过的那批部曲,另外,也包括行程中被吸纳入来的青壮。
雷远见到了排在队列中央的何忠。这厮的脸颊还肿着,门牙也崩掉了两个,那便是遭到傅恩一记重击的后果了。那日之后,何忠便被褫夺了队率的职位,如今暂充一个伍长。有趣的是,冲他下了狠手的傅恩,在那日里被任命为了什长,恰好是何忠的上司,走在他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