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这种强烈的自信心从何而来呢?恐怕不仅缘于这些骑兵们对自身作战水平的骄傲吧。雷远忽然觉得有些头晕目眩,自己过去数日里忙于应付组织百姓的繁杂事务,而疏忽了大局:眼下既然曹军斥候骑兵深入到了这里,曹军的主力还会很远吗?如果曹军主力已经距离不远,那么负责为淮南群豪断后的雷脩,显然已经左支右绌……甚至是危急了!
在这个世界上,与雷远关系最亲密的人应该就是这位兄长了。雷远不是感情淡漠的人,他有强烈的爱恨,更体会得到血脉相连。在雷远的感受里,无论什么时候,雷脩对待自己的态度都没有变过,他始终是那么坦诚、直率而不屑于心机;和他在一起的时候,雷远发自内心地感到轻松和安全。可是,这几日里自己竟沉浸在虚假的安全之中,忘记了兄长正领兵在后,苦苦抵御十倍甚至更多的曹军!
强烈的愧疚感和紧张感,就像海潮般汹涌地扑上来,一浪高过一浪,冲击着雷远的内心。他觉得胸口一阵强烈的难受,垂下眼,只见巨岩下方黑洞洞的峡谷,就像是某种庞然巨兽张开的大口。
“小郎君,你没事吧?”李贞伸手扶了雷远一把,小心翼翼地问道。
“没事,站得久了,腿有些麻。”雷远索性反手握住李贞的臂膀,借力站稳。
前方的队伍忽然又喧嚷起来,雷远皱眉去看,却见王延迎着雷绪的一名亲卫急匆匆赶来。
那亲卫因为来得急,头上蒸腾起了白色雾气,雷远认得那是谢沐的部下,连忙从岩石上下来。
“小郎君,宗主请您立刻去前头的营地,有重要的军事会议。”
雷远举手示意,李贞立即去牵马。
他又向那亲卫问道:“父亲召我何事?”
“先前小将军那边有军情急报,是关于战事发展的,据说六安已经不守,小将军正且战且退……”亲卫迟疑了一下,眼看雷远的亲卫们都不在身边,才低声道:“另外,今日各部多有受到曹军哨骑滋扰,显然小将军那边已然兜截不住,局面很紧张了。”
果然!果然!雷远的脑海里突然冒出前世一句俗语:“说曹操,曹操就到”。本是一句玩笑话,可用在眼下局面,竟是更外妥帖。他觉得心脏怦怦直跳,随即想到局势的恶化程度超乎想象,他担心兄长和前方将士们的安危,进而又担心所有人的安危。
他深深地吸气,深深地吐气,保持冷静深沉的姿态点了点头,又问:“除了我以外,参加军议的还有谁?”
亲卫答道:“通报的有陈兰将军以下各位,辛彬管事以下各位,还有带领部曲的邓铜、丁立等各位,宗主说了,无论是谁,敢不到的都要治罪。听说,宗主有意遣人火急前往支援,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堵住曹军。”
听到这里,雷远叹了口气:“我明白了。”
前次军议上,雷远提出遣军断后的建议,是出于他本身的意图,然而雷绪立即就发觉了:负责断后之人实际带领着豪右们的精锐武力,在对抗曹军追兵的过程中又足以建立威望。这是雷氏宗族继承人迈向淮南豪武家族盟主的大好机会。所以雷绪直接排除了雷远,选择了自己英武过人的长子担此重任。
然而当曹公亲率大军进入江淮之时,雷脩所面临的压力暴增了。今日直逼到各部后队的曹军骑兵,已经证明了雷脩不可能与曹公麾下的百战雄师对抗。什么建立威望之类,这时候都成了多余的想法;能够在曹军的追击中生还,就是万幸。而这场紧急召集的军议,首要目的就是拯救雷脩的性命;救得下雷脩,才谈得上阻截曹军,进而拯救所有人。
那么问题来了:谁愿意甘冒万死去面对曹公麾下的虎狼之众?谁又能够保证扳回局面?为了达到目的,庐江雷氏愿意付出什么?其余豪右们又愿意付出什么?
战马前来,雷远翻身骑上,又伸手取来自用的缳首刀和弓矢等物。长期以来,他都远离军旅,习惯于作读书人的打扮,披甲、佩刀、挟弓带箭这些事,都是近几日里才开始的。但他已经开始有意识地培养自己的武人作风,力求能尽快适应戎马生活了。
“走吧!”雷远呼喝了一声,扬鞭催马。
第二十九章 争执
当雷远到达山坳间的营地时,其他人也已经陆陆续续来了。此刻数万人丁还散布在广袤的山地,各位首脑人物能够如此迅速取齐,显然大家都知道,形势又恶化了。
一处牛皮营帐里坐了十余人,有点局促。雷绪裹着厚厚的衣袍,脊背靠在松软的被褥上,大半个身体隐藏在阴影中;陈兰站在他面前,正在说话。
这两人左右,分别摆着七八个草垫,大部分草垫上都坐了人。大管事辛彬正襟危坐在雷绪身侧;俞宣、蔡沣等几名雷远认识的宗族首领凑在一起,脑袋靠拢着,窃窃私语。邓铜和几名曲长的位置在宗族首领的对面,丁立也在其中,他依旧是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时不时露出不耐烦的神情,打个哈欠。
看到雷远迈步入帐,辛彬站起身来,略躬身行礼;丁立大咧咧地举手摆了摆:“远哥儿来了啊!快坐!”
其余大多数人并不理会雷远,陈兰继续说着他的话,宗族首领们继续低声谈论,邓铜转过脸,装作没有见到。
雷远向辛彬和丁立颔首示意,选了个空着的草垫子,跪坐下来。因为几处伤势的影响,他小心翼翼地调整着姿势,腰背挺直,而身体略往后倾,稍微倚靠在身后的帐幕上。辛彬抬手示意,一名仆役从后面绕过来,奉上一幅写着潦草字体的绢帛,这便是雷脩派人传来的军报了,雷远认得出自家兄长粗硬不羁的笔迹。
才看了两行,雷远便吃了一惊:“都知道曹军主力行进的速度放缓,为什么不及早撤退,非得等到现在全程遭人追击?”
他忽然又觉得这句话不妥。之所以不及早撤退,只怕和雷脩本人太过强悍勇猛的性子脱不开关系,这时候提起,恐怕会让人觉得自己在大庭广众之前落兄长的面子。
他连忙看看左右,好在并没有人在意他的问题,众人继续讨论如何发兵救援,参与者的情绪都已经有点激动。只听陈兰道:“……跟着曹公来此的大将,听说有夏侯渊、曹纯、于禁、张辽、张郃等。嘿嘿,你们别怪我说话直,小将军再如何勇猛,到底太嫩了些,决然不是他们的对手。想要顶住他们,非得用久经沙场的老将,再配备重兵才行!”
淮南群豪中的绝大部分,都是凭借刀客、死士之类盘踞乡里的土豪,真正有大军作战经验的人极少;素来只有雷绪、陈兰与梅乾三人,能称得上“久经沙场的老将”。此前雷脩进军六安,雷绪便指令梅乾为副手。但梅乾与另两人相比,勇名颇有不如,而且据说已在作战中受伤折兵。那么,再排除沉疴在身的雷绪,陈兰所说的老将,便是他自己了。
这本是众人公认的事实,但陈兰此刻说来,隐约是拿雷脩的稚嫩衬托自己的老练资深,顿时引得雷氏下属的曲长们大为不满。邓铜顿时哼了一声:“陈将军,你这把年纪摆在这里,说自己久经沙场,那我没得话讲。但你要说自己领兵打仗比我家小将军强,我是不信的!”
“你邓某人信不信都没用……”丁立旋即接下话茬,他睨视着陈兰,皮笑肉不笑地说道:“陈将军能不能打仗,这得问仲家天子才行!”
丁立与邓铜二人,都是雷绪亲自简拔于行伍之中的得力部下,最是忠诚可靠。两人虽然彼此有些抵牾,但眼看陈兰有借机自重的意思,立时便一齐出来阻止。邓铜是个粗人,说上几句倒也罢了;丁立是吏员出身,讲话可有些厉害。原来陈兰昔时为自称“仲家天子”的伪帝袁术麾下大将,仲氏政权为曹公所破灭时,陈兰也率领一路大军抵御,结果屡战曹军不利,乃至大溃。丁立提起此事,便是揭了陈兰的老底子,嘲笑他自吹自擂,其实本身也是个败军之将。
闻听此言,陈兰顿时面色一沉。
论资历、论影响、论地位、论实力,陈兰都比丁立和邓铜强出太多。他既然不悦,顿时便有数名与他相熟的首领如俞宣、蔡沣等人与之呼应,这几家宗族的规模虽然不大,却也都根基深厚,首领颇具名望。俞宣本人也是凶狠桀骜著称之人,他们一旦参与,与邓铜丁立等人彼此指责,瞬间吵作一团。
陈兰不再理会丁立和邓铜,转向辛彬道:“辛公,你觉得我的提议如何?你应该明白现在的局势,小将军很难独力坚持下去,没有支援是不行的。除了我以外……”他转身睨视帐内众人,再回身继续道:“也没有谁适合领兵支援了。”
这提议本身并无问题,本来召开军议,就是为了再度召集人马前去支援。但辛彬只干笑两声:“陈将军且勿急躁,这是大事,我们总得仔细商议才好。”
辛彬是协助雷绪处置庶务的助手,而非神机妙算的谋士,在军议之前,他本也没想别的;但陈兰太过积极的态度,忽然就让他有些警惕。此刻他嘴上敷衍,脑海中心念电转:陈兰是江淮豪右联盟中无可争议的二号人物,在各家首领中,他不仅名声与实力俱属翘楚,也确实最具领兵打仗才能。毕竟此君曾经统领上万人马,随袁术东征西讨,光这份经验,就绝不是寻常乡间土豪能有的。于情于理,他都是最适合的人选;但此时此刻,因为他的反复强调,他偏偏又成了最不合适的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