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边身躯泡在冰冷水里的感觉,让战马有些不安。唯恐战马突然嘶鸣惊动敌人,众人都拔出了短刀,随时准备杀马。雷远一手持刀,另一手抱住战马的脖颈,用极轻微的声音在它的耳边说话,轻柔地梳理它的鬃毛,安抚它;这匹良驹用它驯顺的眼睛看着雷远,偶尔伸出舌头,舔舔雷远的手掌。
一行人静静地在这里等待着,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没过多久。有那么几次,曹军士兵说话的声音似乎就在附近经过,又渐渐远去,听不清了。大队骑兵在沼泽边缘奔走的声音也似乎渐渐消失,大概是曹军的将领发现了,骑兵在这片沼泽中行进,实在很不容易。然而这种突然静谧的环境下,耳朵听不到周围的声响,头脑便不由自主地思绪纷飞,种种恐惧意象也就随之而来。
雷远觉得自己有些头脑晕眩,他没有注意到从骑们的神色,挺身从水中站起来:“莫要耽搁,我们继续走!”
从骑们却有些犹豫,有人跟着起身,有人还保持着弯腰隐蔽的姿态。或许因为这个水坑所带来的微弱安全感,又或许是过度紧张造成的疲惫,让人下意识地不想离开。
“都起来,继续走!”雷远催促道。
随着他的催促,一名身材高大的骑士站起来,弯弓上弦,再把缳首刀挎在腰间。这人是宋景,是几名由雷绪配给次子的扈从之一,已经跟随雷远两三年了。宋景的身材要高出平常人一头,素日里颇以勇武自诩。他收拾停当以后,用脏得如同黑泥的袖子抹脸,抹了几下,突然双手搂着头,抽泣着蜷缩成了一团:“我们要死在这里了!要死在这里了!”
这种负面的情绪一旦产生就很难控制,听宋景这么一说,身边数人都露出了绝望的神情。
“住嘴!住嘴!”见到这种场面,稍远处的郭竟怒目圆睁;他猛然大踏步过去,一拳打在宋景的脸上,让他仆倒在泥水中。
而雷远慢慢地趟着水,沿着芦苇丛的边缘走过,拉着从骑们的胳膊,让他们一个个站起来。最后,他把宋景也扶起来了,还拍了拍他的肩膀,像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都听好了!”雷远略微压低声音,对从骑们说:“适才曹军慌乱,所以各部兵马胡乱奔走搜捕,所以我们在这里暂避一时。此刻他们突然退去,想是有人已在发号施令,制止各部躁动了;接下去,曹军必定以大军设防于外,同时广布斥候来搜索我们,那时瓮中捉鳖,才真的危险。躲在这里就是等死!我们必须趁着曹军的混乱尚未完全结束,抓紧时间脱身!”
他顿了顿,又道:“我们仅有二十四人,却能挑战数万曹军,为什么?因为曹军规模巨大,号令传达不易,而我们行动快捷胜他们十倍;曹军远来作战,不谙地理,而我们对道路地形的熟悉胜他们百倍!所以,不必慌乱,只要动作够快,我们能够全身而退,没有谁会死!”
“二十四人挑战数万曹军啊,这事能吹一辈子。”樊宏樊丰两兄弟笑了起来:“小郎君,我们听你的。”
宋景看看雷远,又看看郭竟,闷声道:“走吧。”
接下去的路程并不好走,一行人已经一日一夜未睡,又来回骑马奔波作战,都已精疲力竭,但此刻每个人都竭力坚持着,再度前进。大约一个时辰之后,便接近了沼泽的边缘,南面群山的轮廓仿佛已触手可及。
雷远估算脚程,觉得大概再过半个时辰就能够脱离沼泽,进入到山区的范围。一旦进山,曹军想要追上自己,就万不可能了……希望顺利,希望会有好的运气!
第十七章 死斗
一行人竭尽全力地在泥水沼泽中跋涉。
与部属们一样,雷远也很疲劳了,全靠着倾尽毅力强打精神。可是当他招呼指挥了几声之后,一波虚弱感突然袭来,令他头晕眼花;大量的冷汗沿着脖颈涔涔流淌下来,和身上的泥水混在一起。他似乎听到秋风不知何时猛烈了起来,呼啸着,将大片枯黄的杂树、芦苇吹得起伏如波涛,发出鬼神泣号般的怪响;喘息间偶有疾风灌入喉肺,就像有利刃刺入,还无情地翻绞了几下。
郭竟见雷远脸色不好,急上前几步:“小郎君?”
“我没事。”雷远深深吸气,向郭竟笑了笑;这时候,哪怕再怎么不适,他也要坚持下去。只是……他突然皱起了眉头:“老郭,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郭竟侧耳倾听,随秋风而来的,是无数芦苇在大风吹拂下如浪潮般起伏的声响,除此以外……似乎有低沉的声音在此起彼伏,又似乎没有什么。
“樊宏的耳朵灵,问问他?”郭竟问道。
雷远示意他稍等等,片刻之后面色愈发沉凝:“不必了,你再听!”
在萧瑟秋风暂歇的间隙,此前被风声掩盖的声响便清晰可闻了,那是遍布在四面八方的号角声!那些号角声有的极远,大概将及十余里外;有的就发生在几乎只有两三里许范围的极近处,它们彼此呼应,长短高下之声相和,仿佛在传递什么消息!
“曹军已经整顿完毕,派遣了小股斥候进入沼泽!”郭竟猝然变色。
郭竟也是久历沙场,经验极其丰富的战士,立刻就判断出了局势。当前情形确实一如雷远的预料:曹军改变了之前乱哄哄的动作,将步骑大队都撤出了芦苇荡,转而用数量极多的斥候分成无数小队,逐步深入复杂的地形。这些小队彼此之间保持着足以彼此救援的距离,用号角来互通消息,由外向内一步步地占据各处要点;任何一支小队发现了雷远等人,只需要吹响号角示警,则诸多小队立即如蜂群般包抄围拢,更不要提沼泽外围必然还有随时准备增援的骑队!
距离脱险只有半个时辰的路程,但这一定会是最危险的半个时辰。
“快!快!快走!”雷远向身后的队列连连挥手招呼道。
郭竟紧走几步,当先持长刀开路,让雷远走在自己身后。
所有人都知道,眼下已经到了能否脱身的关键时刻,他们放轻脚步,也不再交谈,准备规避可能出现的曹军斥候。随着他们的前进,脚下的地面重新变得干硬,大片的水域渐渐缩减,再度恢复成了不相连的一个个水洼。除了芦苇以外,出现了越来越多的杂木和枯树……他们已经接近沼泽的南侧边缘了。
在这段路程中,他们小心地依靠林木掩护,接连绕过了两处可能曹军斥候经过的区域。
然而就在他们涉过最后一片水洼时,突然芦苇拨动,有数名曹军斥候探头探脑地从芦苇深处钻了出来。
一人多高的芦苇秆子和丛生的杂树掩盖了双方的身形,待到迎面撞上时,双方的距离不过丈许,彼此都愣了神。
这一路上,郭竟徒步走在队列最前方,领先处在第二位的雷远十余步。他沿途都弯腰躬身,极小心地探查各种蛛丝马迹,并且深信必然能够提前判断出曹军斥候的所在。然而,也不知这些曹军斥候此前是在休息还是什么,他们拨开芦苇出现之前,竟然一丁点的声息也无,双方就这么迎头碰上了。
任何人都完全想不到,居然会在这么近的距离接触到曹军。这时候,不知有多少曹军在四面八方搜索着。如果这几名曹军斥候吹起号角示警,立即就是灭顶之灾!
郭竟率先做出反应,他猛地将带鞘长刀飞掷出去。硬木所制的刀鞘砸在为首那名曹兵的面门,令那曹兵的身体晃了晃。曹兵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郭竟已经像饿虎扑食般合身扑上,两个人立即滚作一堆,直撞进后面的芦苇丛里去了。
雷远的位置在郭竟右侧稍后,郭竟与对面为首的曹兵厮打到一处的时候,雷远锵然拔刀,大步向前疾奔。
他先前纵骑突阵之时左腿受创,伤口只经过了简单的包扎,这时候因为动作太过猛烈,伤口又裂了开来,鲜血浸透了捆扎伤处的布条。但雷远却好似半点疼痛也没有感觉到,他的精神高度集中,径直冲向第二名曹兵。
第二名曹兵双手分持刀盾。他的反应也是极快,立即举起手中的盾牌来迎,雷远手中长刀瞬间刺中盾牌,只听一声闷响,刀刃整个都嵌进了盾牌的裂缝中。雷远只觉虎口剧痛,已经拿不住刀柄,但他并不停步,而是继续前冲,肩膀猛撞上了盾牌。曹兵单臂的力量不敌雷远全力前冲的力道,那盾牌后扬,边缘正打在曹兵的脸上,顿时鼻骨喀嚓断裂,涕泪与鲜血交流,糊了他整脸。
曹兵踉跄后退,雷远继续向前。他劈手夺过那曹兵的刀,随即双手握持发力,猛地向前挑刺。这一下用力极大,刀锋扎透了皮甲,从曹兵的胸腹之间捅进去,贯穿了整个身躯,又从后背透出。那曹兵仰天倒地,张嘴荷荷几声,随即不再出声,大量鲜血混合着泡沫,从他嘴里涌了出来。
雷远略喘口气,略抬眼,便看到郭竟与那为首的曹兵也分出了胜负。两人在芦苇丛中近身厮打,彼此拳来脚去,一应兵器都没有时间抽出来使用。好在郭竟的力量很大,瞬间就占了上风,他用力按着那曹兵的发髻,将其口鼻都压进泥沼中,同时一拳接一拳地痛殴那曹兵的后脑。曹兵拼命挣扎,起初手脚疯狂摆动着,将不少芦苇噼噼啪啪地打裂,吃了几拳就四肢不动了,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