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两队人同向奔走了没多久,那湿地陡然又变得宽阔。曹军骑兵不得不急勒马向另一个方向绕行,两队人距离渐远,很快就彼此看不见了。“跟我来,往左!”雷远大声呼喝着,带人跑过一个稀疏布有灌树的小坡,险之又险地再度甩开两队骑兵。
归根到底,曹军对于地形是不够熟悉的,他们再怎么布设罗网,总会有难以周全的缝隙。虽然号角声再度此起彼伏地吹起了,更远处的曹军骑兵得到召唤,不断赶来参与追捕。但这里离山区太近了,在曹军骑兵赶到之前,雷远等人已经扎进了林木茂密的山林中。
这片山林的地势起初并不突兀,但骑队飞快深入,速度几乎不比平地稍慢。片刻之间,沿途便有幽邃嵯峨之岩崖、萦纡回复之溪峡;到这时候,若非如雷远等人这般精熟地理,断不可能在其中控缰奔走。何况众人还尽挑着险峻道路猛冲,一路行来,即便他们自己,身上也多了好些被树枝或巉岩划破的伤处。
紧随在他们身后,几队曹军斥候恼怒地追入林中,很快就发现根本找不到合适的道路,只能灰头土脸地退出来。随即越来越多的兵马聚集在此,徒然怒火冲头,却只能眼看着这支胆敢挑衅曹公的、胆大包天的小小骑队越走越远;眼看着他们的身影在山崖和莽林之间若隐若现,快要看不见了。
经过了兜转曲折的山路,一行人到达某处耸立的岩崖边。这里与离开不久的沼泽边缘直线距离并不太远,但已绝无被曹军追上之虞。雷远便在这里勒住马,眺望着下方视线可及之处的曹军。
在那里,一队甲胄鲜明的骑兵簇拥着一面高大将旗疾驰而来,直抵各路军马之前。将旗之下,一名年约四旬、方面阔口的中年将领单手控缰,向雷远所在的方向眺望了两眼,虽然眼睁睁地看着小小蟊贼全身而退,但他的面色冷硬如铁,并无丝毫变化。当他拨马回身的时候,眼前的所有将士都下意识地肃然挺身,千百套甲胄的叶片由于这个动作同时撞击,发出轰然闷响。
这将领似乎对将士们说了什么。话语声并不洪亮,很快飘散在空中,雷远听不清楚。他便静静地看着曹军在那员将领的旗帜下聚集起来,又渐渐分散,各自归入到依旧行军中的庞大队列中去。
当最后一支曹军追兵离开后,雷远慢慢地放松下来。他感觉到,自己的额头和背脊上,冷汗犹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回想刚才所发生的一切,雷远不敢相信那都是真的。
“疯了,我大概是疯了。”他轻声嘟囔着,但依旧保持着凝视远方的姿态,并不稍动。
待到山风将雷远额头的汗水吹干,他才回过头,眼神自左至右,扫视过一字排开在他身后的从骑们。
“此举纯出于激愤,太过鲁莽了,可一不可再。”他压抑住心中的复杂情绪,尽量轻松地笑了起来:“好在各位性命无忧,总算没有被我坑害。”
见到雷远轻松的笑容,从骑们才终于确认自己已经脱险。他们的神经紧张至极限以后,终于得到了放松,终于能够去回顾一行人穿透重重防线,直抵曹军本阵,随后又安全脱身的经历;这其中的每一个选择、每一个行动,都让他们感觉到不可思议;仿佛在至高的苍穹之上,有位神灵用他无可言说的力量安排了这一切;又仿佛他们所经历的一幕幕场景,都是某种早已安排好的奇迹,而他们只是恰逢其会在奇迹中出现而已。
此时此刻,引领着所有人、主导了这场奇迹的年轻人,就这样单手提着马鞭,意态自如地勒马立在众人眼前。他是众人原本熟悉,又突然间不那么熟悉的雷小郎君。就好像某种深藏的特殊之物终于被激活了那样,在他举手投足之间,再也感觉不到文弱,取而代之的,是钢铁一样的强大意志。某种强烈的敬畏感突然从他们的内心深处涌出,随着澎湃的血压贯穿了他们的全身,让他们情不自禁地为之颤悚。
郭竟甩镫下马,单膝跪地,向雷远深深地俯下身。
其余二十二名骑士跟随着郭竟,一同拜伏下去。
第十九章 隔绝
三天以后。
灊山大营。
二十余名持刀负弓的男子牵马而行。这些人个个满面风尘,好些人带着伤,衣服和甲胄上除了脏污,还凝结着一块块黑红色的斑迹,那是他们自己或者敌人的鲜血凝固后的颜色。很显然,他们都经历了长时间的跋涉和连番战斗,虽然此刻已经远离战场,但行动之间,仍挟带着一股森然气息,让道路两旁的百姓纷纷退后,试图离他们远些。
这正是雷远和他的从骑们。他们进入山区以后,沿着某几处隐秘的河谷通道日夜兼程地疾驰而来。计算脚程,应当比曹军前队斥候们还稍许快些。
之所以行动如此迅速,是因为雷远的不断催促。既然曹公发动大军东进,则形势将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江淮豪右们所承受的压力,必然会十倍于前。在这个生死存亡的时刻,雷远希望自己能够参与其中。无论能发挥多少作用,哪怕只有一点也好。
“让一让!让一让!”队列前方的从骑们不耐烦地吆喝了几声,将雷远从沉思中惊醒。
近几日里,陆续有各处百姓携家带口逃难来到灊山大营里,然后又被组织起来,一批一批地送往深山。城寨比往日热闹许多,许多营垒都被用来安置举族来投的士民。雷远等人一路行来,甚至见到步道两边,也熙熙攘攘地挤着人和板车,还有各种牲畜局促其间。或许流民们惊恐害怕的情绪也影响到了大营中的部曲们,雷远只觉整个大营都弥漫着惊忙混乱的气氛。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毕竟雷绪、陈兰、梅乾等人本身只是一方豪霸,指挥部属们靠的是个人威望和长时间积累起来的各种习惯做法。真正能够令行禁止的核心力量,大部分又都派遣出外了。
一行人只好捡着通畅的道路走,从大路转到小路,又从小路转回大路,花了比平日多一倍的时间,才来到雷绪所驻的府邸旁边。这座府邸位于大营的核心区域,名为府邸,实则是雷氏宗族数十年来不断修筑完善的军事堡垒。堡垒占据了某处台地之半,一面临崖,两面临坡,独有西南面留出平坦的空地;这一面设有高大的外墙。外墙不用夯筑,而是条石砌成,每隔一段距离,都有角楼马面等防御设施;墙外更有山溪为阻隔。
此时府邸外的空地上,也聚集了数百名流民。他们有的用树枝和篷布搭起帐幕暂时栖身,大部分人挤靠在树木、板车、女墙等一切能作为屏障的东西后面,蜷缩着身体,抵御着黄昏时渐渐凛冽的寒风。雷远等人走近时,流民们看见他们的武器和坐骑,小声骚动了一阵,慢慢地避让出道路来。
雷远本不介意绕行,既然流民们让开了路,他也不必客气,于是快步走过。当他们大步行进时,流民们纷纷低头,不敢正视;唯有一个小孩子胆大,从人群里窜出来,直冲到队列中间,伸手去抚摸战马。人群里有个女人尖利地大叫,孩子只做不闻。
这孩子又瘦又小,浑身脏污,只用草绳裹着几片黑臭的布片遮挡,再加上头发蓬乱,看上去不像是人,倒像是小猴子或小狗之类的动物。几匹战马暴躁地打着响鼻,四蹄乱踏,想要离这怪物远些。
雷远返身紧走几步,一手抄起这孩子,将之放回到路边簇拥的人群中,自有人按住孩子,将之交给先前叫嚷的妇人。妇人手足并用地扑上来,猛抱住孩子连连轻吻,还撕开衣襟,露出干瘪的胸乳往孩子嘴里塞。
“阿母!阿母!”孩子挣扎着,大哭起来。妇人却咯咯笑着,抱得越发紧了。
雷远觉得这妇人有几分疯癫,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有人答道:“这妇人的孩子病死了,于是在路上捡了个娃儿来养……”
答话之人好像是个领头的,但与他人一般的蓬头垢面,稍微靠近些,还能闻到极古怪的酸臭气味,也不知是哪里来的,遭了什么样的难。
雷远默然。他没有去问这孩子的亲生父母现在何处,在这个尸骸堆积于路边沟中的世道,阖家、乃至阖族的死亡是最正常不过的状况。普通百姓们没有能力在乱世自保,难免会因为各种原因死去。如这孩子这般苟活,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他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了曾经很熟悉的话: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满本上都写着两个字“吃人”!
这时在外墙角楼上眺望的部曲们见到了雷远,连忙下去通报,不多时,一处角楼下的侧门打开,穿一身灰袍的监门小跑出来招呼:“小郎君回来了!”
这监门是雷氏宗族的旁支,虽在五服以外,也算是自家亲戚,雷远一向都对之很客气。他微笑着点了点头道:“出去办事,遇着点情况,急着回来禀报。”
监门把两扇侧门推开,引着众人牵马入内,又关上门。这时才压低了声音问道:“是曹军从西面来的事?”
如此重要的军情,已经人尽皆知了吗?雷远愣了愣,旋即想到,必是王延回来急报的消息,被不知哪个多嘴的家伙传开了。他只能含糊应付几句,反问道:“宗主此时可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