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几支处在稍外围的曹军终于发觉了雷远等人的动向,在迅速确认这支骑队并非任何一部曹军所属之后,十余面用以标志敌军动向的旗帜猛烈招展起来,急促的号角声此起彼伏,提醒全军有敌来犯。
纵使是再行军过程中,曹军的警戒并无懈怠,各路兵马的布置也井然有序,如果是寻常敌军来犯,曹军在顷刻之间,就能让他们死上一百次一千次!然而雷远这一队人的速度毕竟太快,穿行的方向毕竟太刁钻,人数规模毕竟太小,这使得曹军的反应再怎么迅速,也抓不住他们。就在极短的时间以内,一根微不足道的细针,已经刺破了天罗地网!
曹军绝对是训练有素的强兵,一旦确定有小股敌人渗透,立即做出了快速应对。当雷远等人如旋风般掠过那支簇拥着华丽麾盖的部队时,整支部队发生了肉眼可辨的骚动,像是某种猛兽突然惊醒。随着某些将校的呵斥,向着雷远这面的步卒们迅速止步,将原来行军时的队列变成了防御阵型,随即数以千计的刀盾手快步前进,在阵型外围增加了一道弧线。
密集的点点银光在阵列后方闪动,那是弓箭手们拉弓搭箭。雷远知道,下个瞬间,密如雨点的箭矢就会笼罩在自己这支小小骑队的前进道路上,将敢于继续突进的任何人射成千疮百孔的尸体。
曹军的反应完全在雷远的意料之中,好在他只是想穿透曹军各部的缝隙,抵达南方的山区而已,并没有打算真的去冲撞敌军队列。但是,既然距离军阵之中的曹公,或是某位曹营贵重将帅如此之近了,雷远的脑海中忽然出现了一个更加胆大妄为的想法!
雷远猛然勒转马头,沿着曹军弓箭手的射程范围以外横向奔驰,随即取出了背负的弯弓。
张弓搭箭,一箭斜飞!
雷远纵声呼啸:“江淮野人,向曹阿瞒问好!”
一箭既出,雷远毫不耽搁,拨马就走。与此同时,紧随在他身后的二十余骑也反应了过来,他们同时发箭,二十余道银光划破晦暗的天空,噼噼啪啪地打在刀盾手们的队列中,顿时引发了零星几人惨叫。
郭竟、樊宏等人一齐高呼:“江淮野人,向曹阿瞒问好!”
呼声轰响,仿佛战鼓在空气中往复鼓荡。而大军层层簇拥之中、麾盖之下,一名气度威严的锦袍中年男子勃然发怒:“竖子,竟敢如此无礼!”
第十五章 英雄
身处数万大军重重遮护之下,却遭敌将直抵中军放箭乱射,那些扎进己方士卒身躯的箭矢,简直就像扎在全军统帅的脸上;更不消说“阿瞒”云云,是在大众之前赤裸裸的嘲弄。
中年男子一时惊怒交加,盯着雷远一行骑队的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或许是因为年龄渐长的缘故,又或者是长期戎马疲惫的影响,这数月来他比旧日要暴躁许多。一旦情绪激动,又常常诱发头风,眩晕疼痛交杂,难以忍受。
伴随着喝骂,他随手将一柄装饰奢华的带鞘短刀猛砸在车辕上。刀鞘表面精心镶嵌的各种瑰丽珠玉被强力崩飞,噼噼啪啪地掉落在车箱的地板上,然后又滚落到地面。
朝阳映射之下,这些色彩斑斓的珠玉反射出华美的光芒,显然每一颗都是价值连城的珍宝。围侍在周围的百余名持戟甲士目不斜视,身躯也纹丝不动;反倒是中年男子本人愣了一下,怒气瞬间消散了不少。他心疼地看看手中被无意破坏的短刀,又看看满地散落的珠玉镶嵌之物,叹了口气,随即从车上下来,弯腰将珠玉一颗颗捡起,攥在掌心里。
此时整支大军都已被惊动,远处各营接连调整位置,数以千计的骑兵奔驰来去,激起尘土飞扬;而他所在的大军本队则紧急在外围竖起木栅、设置鹿角拒马等防御措施,其状如临大敌。
中年男子却似乎并不在乎。他眯缝着双眼仔细看了看地面,发现有几颗珠子滚到车彀的后面去了,便附身一手撑地,另一手去取,混不介意锦袍上沾了泥土。中年男子的身躯矮壮,肚子也鼓鼓囊囊,很有些发福的迹象,因此蹲下时的动作颇为不雅,但因他举手投足都很随意,反倒显出一股怡然自得的霸气来。
一名青衣小帽的侍从这时刚从车驾后方赶到,眼看中年男子如此,几乎吓得腿软,连滚带爬地狂奔上来帮手。于是中年男子将掌心里拢着的十几颗珠玉交给侍从,抖了抖袍服下摆的灰尘,毫不讲究地一屁股坐在车板上,双腿垂荡晃悠着。
雷远没有猜错,这中年男子就是曹军的统帅,也就是征战天下二十载、芟夷群雄略尽的大汉丞相曹操本人。
就在数日前,他从南阳动员大军火速东行,意图救援合肥;奔走至半路,却听闻孙权竟然不战而逃。换做旁人,这时候理所当然就不必再着急了,多半就下令缓缓行军;但曹操的性格中有其执拗暴躁的一面,他不仅没有因为孙权的退兵而放缓进军步伐,反而更加严厉地催促全军加快脚步,甚至他本人也亲率部属身往大军前方催促……没想到这样一来,各军各队都只顾着尽速前进,导致原本严整有序的队列出现了空隙,当场就遭小股贼寇潜入,来了这么一出迎面羞辱的戏份。这样的事情,在曹操数十年的戎马生涯中,还是头一遭。
若干文臣武将急匆匆自各处汇聚来时,曹操若有所思,垂首不语。
早有侍从取来草席,于是众文武分成左右两列,正襟危坐。能在此处落座之人,有身经百战、久历锋镝的沙场猛将,也有善于运筹帷幄、足食足兵的高官显贵;这些人一个个都是万里挑一的英杰之士,却偏偏在此噤若寒蝉,使得气氛顿显严整肃杀。
片刻之后,曹操问道:“现下情况如何了?各营可有惊动?”
有一将起身出列,回话道:“来敌数量应该甚少,除了本营以外,并无其它滋扰。因此各营俱无损失。末将已分派亲兵四处巡查局势、安抚诸军,务使士卒镇定、部伍行军如常。”
说话之人身材高大,猿臂宽肩,阔面虬髯,相貌极有威严,乃是典军校尉、行领军夏侯渊。他是曹氏亲族中极其善战的名将,素来位高权重;此番出兵,是他随侍曹操左右,督领众将,并具体负责有关大军行动的一应安排。
“来敌的数量必然甚少,否则就不会在阵前叫骂,而是直取老夫的首级了。”曹操睨视夏侯渊一眼,淡然道:“至于巡查局势什么的……贼人如此稀少,难道还敢鏖战不退?既无后继战事,众将自然会去安抚部属,要你巡查做甚?”
曹操说话语调很平和,听不出特别恼怒,然而夏侯渊额头隐约见汗,立即深深拜倒:“都是末将失察,请丞相恕罪。”
“起来!”
曹操不再理会他。
或许是觉得有寒风吹过,曹操往车辆的边厢靠了靠,侍从慌忙取来一领裘服,小心翼翼地为他披上。曹操拢了拢裘服,将双腿盘缩到一起,双眼微闭,脸上露出舒适的神情。
随后,他转向文臣一侧问道:“各位,对此事有何高见啊?”
众人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在这些随从曹公许久的部属们看来,曹公的用意其实并不难猜。在赤壁败战之后,曹公急于收获一场压倒性的、毫无瑕疵的、彻头彻尾的胜利,并且用这场胜利向天下人宣告,曹军依然强大如故。然而,还没等曹公抵达淮南,孙权就跑了,这就像是用足全身力气的一拳落在空处,叫人有些尴尬,也完全不符合曹公重振军威的预期。所以曹公才会如此急躁地催动兵力……哪怕能够抓住江东之师的尾巴,赢得几场小胜也好!
没想到小胜还没见到,先遭了贼寇上门滋扰……还是当着主人家的面,虽然被当众辱骂的不是自己,可这些文官也能体会到曹公的心情,真的太羞耻了。
当然,贼寇不过少量;彼辈再怎么猖狂,其实也对大军毫无影响,影响的只有曹公的心情而已。最近数月以来,曹公的脾气日渐暴躁,已经有不少人因为逢彼之怒而遭杖责,眼下又到了曹公情绪不佳的时候,谁会比较倒霉?谁愿意去应对曹公的问话?文官们眼神低垂,余光左右扫视,一时间谁也没有动弹。
曹操看看文官们眼神乱晃,不禁冷笑。他也曾经为人下属,如何看不出这些小动作?只不过懒得计较而已。他的视线沿着一个个冠带俨然的身影掠过,最后停留在一处:“伯宁,你来说说!”
被称为伯宁之人坐席在文臣一侧的较后方,年约三十许,虽着文官袍服,却面相精悍、眼神锋锐,起身时的行动也轻捷有力。此人乃汝南太守满宠,他历任兖州从事、许县县令等职,素以执法刚强严明著称;又曾出为奋威将军驻守荆州要隘,于文武两途均有才能。
满宠出列行礼,在众人怜悯的目光下稍作沉吟,随即道:
“愚以为,丞相此番动兵,军容赫赫,威震天下,吴贼闻风而走,穷迫退兵,是其有自知之明的表现。我听说,上古舜皇整军振旅,不动干戈即慑服三苗,想来其状便如丞相逐退吴贼这般了。从今后,江淮之间的局势大定可期,这全都是丞相威德所致。至于今日的几个小小毛贼……丞相雄兵所至,如沃雪注萤;雷绪、陈兰之流虽首鼠反噬,终究不过乌合之众,其力不足自强,其势不足自保。然而,彼辈之中也有轻狡敢死之士,加之在此地经营多年、深通地理,难免有跳梁之举。对此我们无须理会,以丞相治军之严,只要大张警戒,缓缓而行,自不会为宵小所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