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渊随口应了声,心里却在想着两浙水师、吴淞水师的分割,至少要四支舰队,山东往北的那支不能沾手,但其他三支自己都得先埋点暗子进去,或者让四海商行插手?
第二日钱渊还在和小七吃早饭,内阁已然下文,钱渊罢左春坊左庶子,以兵部侍郎衔巡抚应天。
“正式开海禁的公文也已经下了?”
“已经下了,过几日邸报遍传天下。”梁生小声问:“少爷,咱们何时启程?”
钱渊看了眼小七,呃了声后才说:“就后天吧,明日要觐见陛下,再和众友话别。”
梁生凑近道:“明日,徐府离京。”
“打听清楚了?”
“当然,一直留意着呢。”
钱渊冷冷一笑,“盯着点,明日先不入西苑觐见……六年了……”
这一刻,钱渊已经等了六年了。
第1112章 为什么?
冬日的清晨,虽然天蒙蒙亮,不用灯笼也不会摔一跤,但毕竟抬头不见日,刺骨的寒意拼命往骨头缝子里钻去。
面前只三辆马车,徐阶面无表情的上了车,车厢里的妻子张氏还在垂泪,八岁的幼子徐琨还在贪睡,倒是已经十二岁的孙子知道发生了什么。
随着马夫的吆喝声,马车缓缓出城,透过窗帘的缝隙,徐阶忍不住想起四十年前自己入京之时的意气风发,想起二十年前自己回京时的踌躇满志,而如今,声名尽丧的自己却要悄无声息离开。
明明熬死了严嵩,熬死了先帝,为什么自己一步一步沦落至此呢?
这一个多月来,徐阶夜夜难以入眠,比起周天瑞、董传策、胡应嘉的反戈一击,那夜张居正的坦然直言更让他难以入眠。
如果不是严嵩、李默、高拱的牵制,自己何至于拘泥于党争……这是徐阶的想法。
马车出来外城,一路往东,徐阶掀开窗帘,外间已然大亮,略略一看他就知晓这是在哪儿了,距离此地不远处,有一座小丘,上面有一座亭子,是朝官致仕时同僚相送之地,约莫就是唐时灞桥。
正德年间,李东阳就是在这儿送别刘健、谢迁,却遭同僚误解……徐阶有些感同身受,他放下了窗帘,此时此刻,不会再有人来送行。
这一个多月来,徐阶党羽均被一一剪除,即使是李春芳、郭朴、冯天驭、赵贞吉在被斥罢或丢到南京之前也没有登门。
就在这时候,外间传来一阵骚动,随之而来的沉重的马蹄声,下人恐惧的哭喊声,又有尖锐的马鞭挥舞声在空中炸响。
但很快安静了下来,外头的仆役在窗边低声禀报了几句,面如寒霜的徐阶用力将窗帘撕扯下来,视线所及之处,小丘上的亭子内,腰间佩剑的挺拔身姿映入眼帘,那人缓缓转身,手中犹持茶盏,遥遥举杯,一饮而尽。
不理睬也认出来人正在啐骂的妻子,徐阶下了马车,面无表情的缓步而去。
徐阶的视线落在钱渊腰间的长剑上,之后又看见石桌上的两柄武器,“太平世间,出入携刀带剑,这是什么做派?!”
钱渊眯着眼打量着面前这个一个月内似乎老了十岁的老人,冷笑道:“太平世间?”
“昔日东南倭乱,钱某刀剑并举,亲身犯险,屡立功勋,后归京入朝,方觉京中凶险更甚东南,不携刀带剑,何以自保?”
徐阶咬着牙轻轻坐下,“没想到你会来……月余前指使张叔大登门,还以为你没脸登门。”
“也是,将岳父送入狱中定罪流放……”
“哈哈哈哈……”钱渊手扶剑柄放声大笑,“国法家法,孰大?”
“不可一概而论,国法家法……关键在于品行。”
“定罪流放,足见陛下、中玄公气宇宽宏。”
徐阶的脸色没有任何变化,自己那两个儿子的品行……说起来,比严世蕃还不如。
“月余前未登门,那是因为没有必要。”钱渊哈了口气,“如今大局已定,心心所念成真,钱某如何能不来相送呢?”
徐阶那带着银丝的眉头猛地蹙起,他听出了这句话中的丝丝恨意,思索片刻后他轻声道:“既然相送,为何只有一个茶盏?”
钱渊手中犹捏着茶盏,语气愈加温和,“在今日之前,钱某只为一人送别,少湖公可知是谁?”
不等徐阶开口,钱渊径直道:“嘉靖三十三年,松江府陶宅镇外,钱某为被缇骑押送入京的第一任浙直总督半洲公送行。”
“当日,钱某直言,张半洲以文臣领军,气量狭窄,失之以刚,大好局面毁之一旦,但殚精竭虑,击破倭寇,于国于民实有大功。”
“念及此处,钱某以松萝茶、吴淞水送别,谢过半洲公护卫东南之恩。”
“而今日……”钱渊冷笑着直视徐阶双眼,“少湖公以为,钱某当以何茶,何水相送?”
钱渊这句话和张居正一个月前的坦然直言有着异曲同工之处,这两人都有共同的认知,在尸位素餐这一点上,徐阶和严嵩没有本质的区别。
长久的沉默后,徐阶颤颤巍巍的起身,“今日展才送别,就是为了来羞辱老夫的吗?”
“听闻展才即将巡抚应天,华亭徐氏一族生死均在你手,何必要今日如此?”
“何必今日如此?”钱渊脸上犹带笑容,眼中却无一丝笑意,“那就要问少湖公,时至今日,无言相询吗?”
“钱氏、徐氏乃是同乡,两家虽然多有不合,但总归是乡党,少湖公真的无言相询吗?”
徐阶深深吸了口气,的确,他心里有一个持续了很多年的巨大谜团。
徐阶第一次知道钱渊这个名字是因为那场临平山大捷,不久后华亭张氏替徐阶相询,有意以其女联姻钱渊,但没想到遭到了断然回绝。
之后钱渊入京之日就痛殴徐璠,直到第二年正月才不得已拜会徐阶,两家之交一直平平,但没想到钱渊求娶徐家女……虽然最后姑姑换成了侄女。
徐阶一度以为钱渊之前对他的排斥来自于徐璠,来自于钱铮,但很快,他就知道自己猜错了。
即使成了徐家的女婿,但钱渊始终不肯进入徐阶一党,对徐阶保持着刻意的排斥甚至是厌恶和敌对。
再之后,东南击倭,设市通商,徐阶一党没能捞到任何好处,钱渊反而大力襄助严党大员胡宗宪,从王本固手里抢走了浙江巡按,甚至还兵围浙江巡抚衙门,没有给徐阶一丝一毫的脸面。
徐阶能感觉到,钱渊对他的排斥和厌恶,远在分宜之上,而且还不仅仅是排斥,是厌恶,而是深深的恨意。
为什么?
第一次接触是嘉靖三十三年,张家替徐阶询问,有联姻之意,没想到钱渊的回绝之意非常明显,之后在京中相遇,一直平平,但徐阶能感受得到,钱渊对自己有着非常刻意的排斥,再之后东南,赵贞吉,辅助胡宗宪,抢走王本固的浙江巡按,对徐璠的态度基本没有变化
第1113章 了结(大结局)
小小亭子内,面对徐阶的疑问,钱渊随手将盏中残茶泼在地上,从石桌上拿起苗刀。
“嘉靖三十三年,田洲狼兵头目钟南赠我此刀,自那之后,钱某每战持此刀进击,或力挽狂澜,或奋勇破敌,刀下近百倭寇亡魂。”
钱渊手腕用力,轻轻抽出半截刀身,徐阶定睛看去,虽刀身雪亮但却似乎带着道道血丝,凛然寒芒扑面而来。
放下苗刀,钱渊拿起石桌上另一柄华丽长剑,剑鞘呈浅绿色,靠近剑柄的位置还镶嵌着一颗宝石。
“嘉靖三十五年,钱某抛却庶吉士,转都察院南下巡按浙江,尚在潜邸时的陛下以此剑相赠,望钱某扫平倭患,重现太平世间。”
钱渊平静的说:“钟南赠我苗刀,陛下赠我长剑,钱某不负重托,亦心安理得。”
“但还有一柄剑令钱某难安。”
徐阶的视线落在钱渊腰间那柄普通长剑上,后者反手握住剑柄,微微用力抽出,剑身晦暗哑然,像蒙上了一层灰尘一般不起眼。
“少湖公知道这柄剑是谁所赠?”
钱渊解下长剑,放在石桌上,口中不停,“钱某号龙泉,少湖公可知此号是谁所赠?”
“是同一个人。”
“正德年间,聂双江游学两浙,于龙泉得友人相赠此剑。”
徐阶终于开口了,他面不改色心不跳的点头道:“原来是老师所赠。”
“嘿嘿,嘿嘿……”钱渊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嘉靖三十三年,张半洲出任浙直总督,双江公南下督战。”
“不料王江泾大捷成了张半洲的鬼门关,而举荐他的兵部尚书双江公被逼致仕。”
徐阶在石桌下的手在微微颤抖,他已经想通了全盘,“严分宜使赵文华督战,黑白颠倒,以至于张半洲被弃市,老师也被逼致仕……”
“老师,老师?”钱渊仰天大笑,“逼退李时言,可不是你徐华亭和严分宜的第一次联手!”
“张半洲得王江泾大捷,日后升任兵部尚书,双江公很可能因此入阁。”
“你徐阶能容忍严分宜,但决计无法容忍双江公……虽然他只是你名义上的老师。”
“无论科举还是王学,你都非其弟子,若不是你厚颜攀附,身为延平府推官的你能在二十年内回京入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