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师爷眉头紧锁,苦笑道:“东翁,关键还是在钱龙泉。”
“不打紧。”侯汝谅笑道:“他以兵部侍郎衔巡视东南海疆,如今战事已歇数月,就算能驱使宁波知府,也难伸手地方政务,更别说如今漕运断绝,他钱龙泉以何理由阻拦浙江巡抚、宁波知府行海运事?”
看看时辰将近,侯汝谅用过午饭后才出府,蓝布小轿在巷子里绕来绕去,在一栋不大的宅院侧门处落下。
早在出任宁波知府后不久,胡应嘉在杭州府钱塘县筹建海市,主要是宁波同知宋继祖主持,不过如今钱渊坐镇镇海,胡应嘉被撵到了杭州来主持海市,在钱塘县也有私宅。
早就在等着的胡应嘉迎了出来,一番客套后两人在正厅落座。
“克柔可收到元辅来信?”
“师相已然来信。”
“此事于公于私,势在必行,还要请克柔襄助。”
简短的一问一答后,胡应嘉缓缓道:“行海运事,看似简单,实则复杂难行。”
“但必得克柔相助。”侯汝谅摇头道:“漕运断绝,不仅京城,就连北直隶、蓟门等地都会缺粮,如今京中米价升腾,元辅来信命我等筹备海运。”
“但如今已将近入冬,粮米早就随漕船北上,大都被堵在临清附近,再从临清返航,过长江南下,一直转到镇海出海……显然不可行。”
“为今之计,只能调动宁绍台三府粮仓存粮,记得克柔兄上个月还在巡视粮仓?”
胡应嘉点点头,“存粮充足,储放无忧。”
侯汝谅大喜过望,这一次筹备海运,最关键的就是粮米,没有足够的粮食,就算海船抵达天津也没有意义。
而这些年,宁绍台三府的粮仓早就名闻东南,当年设市通商,唐顺之唯恐东南粮荒,大力修建粮仓,并以各种手段督促海商返航运粮,先后援辽东、福建、江西。
胡应嘉在钱渊的指使下两个月内巡视了每一个粮仓,虽然散布在宁绍台三府,但都是宁波府衙下令修建,守卫粮仓的都是当年抗倭老兵。
“荆川公真有先见之明!”侯汝谅笑道:“汪五峰如今俯首帖耳,自然是不能用的,不过为兄听说镇海、临海有部分海商出海贩货,并非南下而是北上,往朝鲜、辽东?”
胡应嘉眼神闪烁不定,汪直俯首帖耳,所以不能用,这自然是在指钱渊;部分海商出海北上,熟悉航线,所以可以承担海运重任。
说到底一句话,侯汝谅试图绕过钱渊。
瞥了眼还在盘算可能性的侯汝谅,胡应嘉有点可怜这货……这两点,都早早在钱渊的控制范围之内。
想到这儿,胡应嘉不愿意再绕什么圈子,他也没有戏弄面前这人的恶趣味,直截了当的开口道:“绕不过钱展才。”
“此事若无钱展才,海运事决计难成。”
侯汝谅一愣,迅速在心里盘算了一遍,皱眉问:“即使钱龙泉亲自出面,难道要拦下海运?”
侯汝谅之所以有信心在于三方面,一方面在于京中米价一日三升,海船运粮北上,钱渊是没有阻拦的理由和资格的,一方面在于宁波知府胡应嘉和自己同为徐阶门人,一方面在于徐阶那封信写的很清楚,行海运事……钱渊或随园是不敢亲自提出来的,只有你浙江巡抚有这个资格。
侯汝谅久历宦海,自然看得懂这句话,钱渊在东南诸军中威望极高,大明仅有的两支水师,吴淞水师的主帅吴淞总兵卢斌对钱渊俯首帖耳,两浙水师干脆就是钱渊始创,海船能抵达天津,如果他钱渊有反意,水师一样能畅通无阻。
你会不会造反不重要,关键在于你有没有这个能力……钱渊这么聪明的人,决计不会去犯这个忌讳。
但胡应嘉却说绕不过钱渊……侯汝谅想了想追问道:“难道他有胆子指使靖海伯部下冒充倭寇劫掠海船?”
“钱某人会做这等肮脏事?”
只是轻描淡写的言语,侯汝谅却如遭雷击一般霍然起身,瞠目结舌看着从胡应嘉身后踱来的钱渊。
“你,你你……”
钱渊眯着眼打量着脸色灰败的侯汝谅,心想胡应嘉、郑若曾甚至父亲都对其有着不低的评价,如果今日之事顺利,倒是可以考虑长久一些的事。
第1091章 梭哈
厅内安安静静,钱渊和胡应嘉都坐在位置上,等着身子摇摇晃晃的侯汝谅回过神来。
很久很久之后,即将落下的夕阳洒下的最后余晖透过窗户照在侯汝谅的侧脸上,似乎被阳光晃了眼,这位浙江巡抚终于回过神来。
“原来如此……”
侯汝谅颓然坐下,“难怪了……”
当钱渊从胡应嘉身后走出的那一刻,侯汝谅的第一反应是,京中必然出了变故,徐阶很可能不敌高拱,胡应嘉为了自保投向了随园。
但侯汝谅很快反应过来,绝不是突然的变故,胡应嘉早就投入随园才更合理。
唐荆川病故后,关于宁波知府的继任者,京中闹得沸沸扬扬,张孟男突然倒戈,随园推出陈有年,但却是徐阶得胜,天下第一知府轻轻松松的被胡应嘉拿下。
侯汝谅现在可以确定,张孟男的突然倒戈很可能有随园插手的因素,剩下两个人选……全都是随园的人,这才符合钱龙泉的一贯做派。
而随园推出陈有年,很可能只是为了衬托出胡应嘉而已,毕竟朝中适合宁波知府这个级别的官员中,除了随园士子,只有当年和陈有年、黄懋官一起南下的胡应嘉最合适。
侯汝谅抖着手端起茶盏在心里回想,难怪王本固做不到,而胡应嘉却能成功掌控通商事,还创立海市赢得美名。
难怪之前镇海大乱,王本固被锁拿入京,而胡应嘉只受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训斥。
侯汝谅甚至在心底猜测,当日王本固召见汪直,都走到一半路程了,汪直突然逃窜出城,只怕也是因为胡应嘉通风报信。
看侯汝谅情绪稳定下来,钱渊才轻声道:“行海运事,的确绕不过钱某。”
“荆川公于宁绍台建粮仓十三所,粮米已然汇集至宁海、镇海两处。”
“惯走北上海路的海商,以台州府临海柳家为首,海船已然准备妥当。”
看侯汝谅一脸茫然,胡应嘉面无表情的解释道:“护卫粮仓的士卒均是当年击倭老卒,临海柳家……那是他钱展才的嫡系,外人少有知晓。”
侯汝谅脸颊动了动,他对临海柳家关注很久了,只知道柳家和前任浙江巡抚谭纶有旧,没想到却是钱渊嫡系。
临海柳家,长达数年的击倭诸战中,先后战死族人数十人,仅护卫谭纶而死就有两人,家主明堂公柳暄入幕谭纶幕府后病逝温州,自此之后柳家再无出仕者,甚至连有功名的都没有。
从那之后,柳家专心经商,以海贸大发其财,但实际上暗地里都是钱渊、孙铤、郑若曾等人的关照。
钱渊没有理会胡应嘉的插嘴,继续说:“京中如今党争纷乱不堪,华亭、新郑已然难以共存……高新郑有求和之意,只是拉不下脸。”
侯汝谅这次立即反应过来,这个求和,不是指高拱想和徐阶言和,而是和随园。
“你以为徐华亭为何命你筹备海运?”
“高新郑在陛下面前建言海运,徐华亭一力相阻。”
虽然是无头无脑的话,但侯汝谅和胡应嘉都听得懂,徐阶是怕高拱和随园言和,才会急信南下命侯汝谅、胡应嘉两人筹备海运,为的就是扰乱局势,不使高拱和钱渊达成交易。
侯汝谅脸色有点苍白,这句话对他的打击有点大,这意味着徐阶是将自己作为棋子扔出去……换句话说,自己已经被徐阶抛弃。
钱渊突然抬起右臂指向了胡应嘉,“可知为何胡克柔愿入随园?”
胡应嘉嘴唇微启,特么我可没入随园……想了想还是没把这句话说出口,只闭上眼不理睬钱渊这厮。
“分宜、华亭党争多年,何人将黎民百姓放在心上?”
“党争丑陋至此,他徐华亭只为固守其位,不惜祸乱天下,不知候兄可愿助一臂之力?!”
侯汝谅呆若木鸡的楞在那儿,突然想起一件事,胡应嘉早就暗中投入随园,这是何等机密的大事!
自己知道了这样的秘密,还能安然脱身吗?
难道他们不怕自己出门后立即写信密报徐阶?
直到听到钱渊最后一句话,侯汝谅才反应过来,钱渊是想招揽我……
看侯汝谅游移不定的模样,钱渊轻声道:“陛下密令,海运粮米入京,平抑米价。”
“果真如此?!”胡应嘉狠狠瞪着钱渊,“既然是陛下之命,为何迟迟不动?!”
“就你心忧国事?”钱渊无语的指了指门外,“京中急信南下,钱某昨晚来了杭州才知道,已经传信过去,镇海、宁海都开始装船了。”
“北边也不是没有倭寇出没……”
“吴淞水师、两浙水师不能动。”钱渊低声道:“已密令靖海伯麾下护卫……”
“是那位方先生之子?”胡应嘉微眯着眼,“上个月去舟山倒是看到他和周泽、张一山勾肩搭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