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的高拱嘴角勾起一丝微笑,心想张叔大还是太嫩了点,不是钱渊来信,徐渭得其指使出手,而是……钱渊很可能即将入京,甚至已经入京了。
半年前,钱渊请单独奏对,当夜秘密出京,高拱的判断是,这一次,钱渊很可能也会秘密回京。
虽然通过张居正、张四维和随园的接触得知随园有一定的把握,高拱也相信那位青年一旦出手,必然是准备齐全,雷霆万钧……这是他一贯的做派。
和徐阶一样,高拱对去年西苑事变和为曾铣翻案两件事警惕不已,他到现在也没弄清楚其中的缘由,只知道钱渊肯定不会随随便便的出手。
高拱在心里想着,说不定明天就有好戏看。
这一点高拱倒是猜对了,第二天,通政司的一份奏折内容不胫而走,浙江巡抚侯汝谅上周,建言启海运,粮米直抵天津,转内河入京。
高拱和徐阶的反应不一,前者神色大变,他察觉到徐阶在捣鬼,而后者心头暗喜,如果侯汝谅能顺利的开启海运,高拱和随园之间的交易就算不断,也会受到影响。
不过这两个人怎么想其实并不重要,侯汝谅的奏折入阁后,唯一留守直庐的阁臣吴山还没想好怎么办,户部尚书方钝已经径直入西苑,拉着吴山去觐见隆庆帝了。
古怪……隆庆帝有点挠头,自己之前让徐渭去信东南,让钱渊筹备海运,但现在却是徐阶党羽侯汝谅上书。
“陛下,唐荆川当年大力储粮,于宁绍台三府遍修粮仓,粮米先后援辽东、福建、江西。”方钝唾沫横飞的说:“现任宁波知府胡应嘉颇有理政之能,粮米储备理应颇丰,可部分入京,部分停驻山东沿海,黄河泛滥,灾民遍地……”
隆庆帝有点心不在焉,心想侯汝谅上书抢功也就算了,还带上宁波知府胡应嘉,两个都是徐阶党羽门生……明明是高师傅先提起的,现在功劳却都落到徐阶头上,对现在的局面可真不是什么好消息。
钱渊那厮是怎么办事的……隆庆帝亲自批红,不批红不行啊,须发尽白的方钝站在这儿不走了。
但等批红完看着方钝、吴山离去,隆庆帝转头吩咐,“去,把文长召来。”
隆庆帝这一等就是一个多时辰……没办法啊,太容易被找到,显得徐渭早就等着召见了,这是他长时间侍候嘉靖帝留下的习惯,注重细节。
徐渭气喘吁吁的出现在殿门口,还没等他行礼拜见,司礼监秉笔太监李芳手持奏折一路小跑着过来。
“皇爷,皇爷!”
“嗯?”
“皇爷,浙江巡抚的奏折……”
陈洪皱眉瞪了眼过去,“已然批红过了,出去!”
“不是之前那一份。”李芳显然跑的急了,头上都在冒着白雾。
陈洪疾走几步,劈手抢过来打开一看,两只眼睛登时瞪了出来,“这,这这这……”
隆庆帝好奇的看了眼陈洪,若有所思的转头去看徐渭……这位随园二号人物显得比他还要好奇,正探长脖子试图瞄一眼呢。
“皇爷,浙江巡抚上奏……”陈洪咽了口唾沫,“弹劾刑部、都察院、大理寺……”
第1095章 后手(中)
一个外地巡抚大员一口气将三法司全都告了……隆庆帝眨眨眼,记得侯汝谅入浙数年,基本上一事无成,看样子不像是这么头铁的人物啊。
“为何弹劾?”
“三个月前皇爷下旨,三法司共审前浙江巡按王本固,最终罢官为民。”陈洪低声道:“侯汝谅上奏,近日捕获倭寇头目,审问后得知,半年前王本固勾结海盗张琏、王一枝,证据确凿……”
隆庆帝接过奏折看了几眼,片刻后问:“郭中……朕记得是高师傅姻亲?”
陈洪躬身应是。
“方逢时?”
徐渭小声说:“据说和元辅有些来往。”
隆庆帝摇着头笑道:“展才啊展才,不愧是钱展才啊!”
难怪之前侯汝谅会上书建言海运以抢功,原来在这儿打埋伏,奏折上不仅有浙江巡抚侯汝谅,还有左右布政使、按察使,但带上了高拱姻亲绍兴知府郭中,又带上了徐阶党羽台州知府方逢时……
显然,隆庆帝也能看得出来,这是针对如今京中局势的一份奏折,也是钱渊正式向徐阶开炮的一份奏折。
最有意思的是,点着导火索的是徐阶的党羽侯汝谅。
没有先管这份奏折,隆庆帝笑着看向徐渭,“侯汝谅建言海运……展才可真是能用人。”
徐渭眨眨眼,“应该是展才有所顾忌吧,毕竟他以兵部侍郎巡视海疆,为免言官弹劾……”
“浙江巡抚是元辅的人!”隆庆帝没好气打断道:“文长不用替他遮遮掩掩,记得前年展才还提过,无党派才是不正常的……不过也不知道展才怎么使得动……”
徐渭沉默了会儿才说:“半年内展才倒是在信中提过几次,浙江巡抚侯汝谅虽投入元辅门下,但确有其能,心心所念行海运事。”
“朕想起来了……”隆庆帝点头道:“展才信中的确提过两次……噢噢,朕记得前些年就是侯汝谅任辽东巡抚时建言行海运事。”
“嗯,侯汝谅的确很合适,不过……”徐渭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臣揣测一二,展才之意不止于此,陛下密召展才回京……”
隆庆帝眯着眼缓缓道:“展才回京……让侯汝谅负责海运事?”
“理应如此。”徐渭躬身拜道:“钱渊用人,只视其能。”
隆庆帝被这句话逗笑了,“只视其能?”
“如果只视其能,何以有后面这份弹劾奏折?”
“以展才的手段,只怕这是投名状呢!”
“八成是先写下弹劾奏折,再写建言海运奏折。”
徐渭摊摊手,“等展才回京,陛下可亲询之。”
“好好好。”隆庆帝挥挥手中的第二份奏折,“那王本固勾结张琏、王一枝……展才真是好手段啊!”
徐渭一脸的茫然,“这事儿臣不知晓内情,不敢妄言。”
“之前展才密信中提过,愿为君分忧。”隆庆帝起身踱了几步,笑道:“当时就猜这小子留了后手,果不其然啊。”
王本固勾结倭寇,显然这是个极大的罪名,这一条线……如果顺利的话,能一直摸到徐阶身上去。
虽然谁都不相信堂堂内阁首辅会通倭,但王本固是你徐阶的心腹门生,是奉你的命令去浙江搅风搅雨的……徐阶想脱开干系也不是那么简单的。
隆庆帝在心里想,钱渊出手果然势如雷霆……关键是他提前半年就留下了这个后手,显然是在徐阶、高拱之争中不看好后者。
不过,也不能怪钱渊留了一手,如果高师傅斗不过徐阶,还真得钱渊出马呢。
“这事儿,真的假的?”
“真……真不知道。”
徐渭在心里感慨,人和人不能比啊,这次因为高拱和陛下的亲密关系,钱渊将王一枝、王本固勾结的事一直瞒着。
这么玩,也就是隆庆帝了……如果换成嘉靖帝,肯定只有玩死自己的份!
徐渭小声说:“不过弹劾三法司,需重审王本固……张琏记得已经弃市,王一枝也不知道死了没?”
隆庆帝转头看看陈洪,后者干笑几声出去了一趟,回来禀报,张琏不是弃市,而是被剐了,王一枝还被关在昭狱中。
“没死啊。”徐渭挠挠头,“说不定是真的,展才做事不会虎头蛇尾,出这么大纰漏。”
隆庆帝连连点头,压低声音问:“文长,你说这消息传出去,元辅会不会……”
看着隆庆帝的表情,徐渭试探接道:“会不会请辞?”
看隆庆帝给出个你说得对的眼神,徐渭干巴巴的说:“那就要看他脸皮够不够厚了……不过以他的脸皮,估摸着刀都砍不破!”
隆庆帝丧气的靠在椅背上,他现在就指望徐阶主动上一份请辞奏折,然后自己顺水推舟……
徐渭毫不留情的打破了隆庆帝的幻想,“陛下,阁臣位列宰相,何况元辅,即使请辞,陛下理应按例挽留,至少三次。”
“也是,谁能相信内阁首辅勾结海盗……”隆庆帝无精打采的说:“文长,你说说看,王本固勾结倭寇想作甚?”
“陛下,王本固也是两榜进士出身,久历宦海,眼光独到。”徐渭冷笑道:“王一枝乃是汪直义子。”
隆庆帝懒得动脑筋,直勾勾的盯着徐渭等着后面的话。
“自嘉靖三十六年设市通商以来,中枢钱荒渐渐得以缓解,闽赣民乱、辽东饥荒、西北军费,均赖税银,王本固逼的汪直逃窜出海,若是就此断绝通商,罪责……就算汪直顶一半,剩下的一半也必定是他王本固来承担。”
徐渭叹道:“王本固倒是有点手段,事先勾搭上了王一枝,再逼得汪直逃窜,又发兵围剿舟山,一战功成,他王本固安抚以王一枝为首的倭寇、海商头目……”
隆庆帝阴着脸骂了句脏话,“他倒是打的好算盘,既有战功,又恢复通商!”
看徐渭不吭声,隆庆帝忍了又忍还是骂道:“那样的话,随园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