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看着这一幕,站在船头的聂豹深深叹了口气,虽然几上几下,跌爬滚打数十年,但张廷彝仍然是这模样……这是他的优点,也是他最大的劣处。
“那就是浙直总督张廷彝。”圆脸中年人笑容可掬,“别往心里去,他是朝中出了名的直脾气。”
“梅村公这话……”钱渊嘿嘿笑道:“直脾气……不是坏脾气?”
赵文华号梅村,听这话大笑道:“有趣有趣!”
钱渊的话绵里藏针,人家张经是看到我和你赵文华这个严党干将站在一起,才会勃然变色。
倒是赵文华一副好脾气,完全没有历史上跋扈模样。
俞大猷和钱渊两人刚到码头递上帖子,还没等到聂豹召见,赵文华突然亲自下船,在众目睽睽之下找到钱渊。
两人谈笑风生,一副相见恨晚的模样,让众人心生诧异,严党的名声在江南士林中简直就是臭大街,没想到钱渊却是这样的态度。
对于钱渊来说,严党不是什么好玩意,但将严党干掉的徐阶也不是什么好玩意。
更何况,作为一个对自身利益关注度非常高的穿越者,钱渊从不会无来由的得罪人,对方拥有权力,就算不想攀上这条线,也没必要得罪对方。
但对于张经这种自视为正人君子的士大夫来说,这是难以忍受的。
看着赵文华、俞大猷、钱渊陆续登船,聂豹笑着问:“聊什么聊得这么开怀大笑?”
钱渊得体的行礼后轻声道:“嘉靖二十六年,梅村公编纂《嘉兴府图记》,晚辈受益匪浅。”
赵文华绝非不学无术之徒,事实上此人才学过人,编纂的《嘉兴府图记》后来还被收入《四库全书》流传后世。
聂豹微微点头,看着赵文华和钱渊说笑几句后才离去。
远远看了眼已经启程回杭州的张经背影,聂豹在心里叹息,论指挥作战,十个赵文华也不是张经的对手,但论对朝争的敏感度,一百个张经也比不上赵文华。
当然了,文武双全,宦海沉浮数十年的聂豹有这样的敏感度。
钱渊,年仅十八岁的华亭生员,看似普普通通,但其已经卷入了朝争之中,而且深层次的参与到之前,也可能之后的抗倭中。
曾经给前任浙江巡抚王忬出谋划策,一度遏制嘉兴府、松江府倭乱。
曾经在嘉定、崇德两次展示不俗的能力,助明军两次大败倭寇,这并不是巧合。
这些只是外人看到的表象。
隐藏在水下的是,钱渊的人脉。
陆树声的弟子,得震川公、文衡山之赞,和余姚孙家来往密切,这些影响还只是局限在士林中。
但嘉定、崇德两战,钱渊和俞大猷、卢镗这两位最重要的明军将领建立了极为深厚的联系,说得不好听点,他们都欠钱渊的人情。
而台州知府谭伦是钱渊的小舅,台州同知唐顺之和钱渊在崇德县并肩而战。
身为严嵩的干儿子,下江南就是来揽功的,赵文华敏锐的察觉到了这个突破口,从这个钱家子身上能够关联到太多太多的人物。
毫无疑问,聂豹也察觉到了,所以他早在南下途中就决定召见钱渊。
但,几乎没有政治嗅觉的张经并没有察觉到这点。
第110章 赐字
站在待客厅外等了好久,虽然钱渊有耐心,但实在受不了头顶酷烈的太阳。
太热了,而且还一丝风都没有,看着船头挂着的旗帜在空中像条死蛇似的垂下,钱渊决定找个阴凉地方躲躲,鬼知道里面聂豹和俞大猷要说多久。
刚转了个弯,钱渊就撞上一个中年人,此人身材高大,脸型瘦削,但双目炯炯有神,有一股令人不敢逼视的风范。
“抱歉抱歉。”钱渊连连行礼,“先生勿怪。”
中年人眯着眼盯着钱渊看了一阵,一声不吭转身离去。
看着此人的背影,钱渊皱眉招手叫过一个仆役,“那是?”
“嘉靖十七年进士胡宗宪,徽州人,前湖广巡按,刚调任杭州知府。”仆役并不吝啬这些公开消息。
半响后,钱渊移开视线,笑着说:“不知道他和叔父认不认识。”
仆役也笑了笑但很知趣的没有说话。
在船上逛了一圈,钱渊又找了另一个仆役,“赵侍郎住在哪间舱房?”
“赵侍郎住在船尾南侧。”
“谢过了。”钱渊不自觉摸了摸鼻子,看着那个方向出了会儿神,才转身离去。
该来的总归还是要来的。
没了浙江巡按,但胡宗宪以杭州知府的身份参与到历史中,而且和历史中一样,他遇上了那个让他一步登天,十年后也一朝丧尽的赵文华。
自己能改变多少?
钱渊在心里如此问自己。
俞大猷已经离去,聂豹站在待客厅门口,捋须看着那个神游物外的少年郎。
似乎过了好久,钱渊才回过神来,尴尬的朝聂豹笑笑。
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两个人似乎一点都不陌生。
钱渊从陆树声、叔母陆氏、何良俊还有同窗、县人那听说了太多聂豹的事迹,清正廉洁,文武双全,雍容大度。
而聂豹呢,自从王忬升任兵部右侍郎之后,他就开始注意到这个松江秀才,再通过张居正、唐顺之,他很了解面前这个少年郎,这是个有心机有手段,注重实效的实用主义者。
但聂豹说出的第一句话很不好听。
“老夫知道你,很不喜欢。”
钱渊面不改色,端起茶盏抿了口,笑吟吟道:“今年的明前龙井……晚辈又不是银子,怎么可能谁都喜欢。”
“也不是每个人都喜欢银子。”
这涉及到三观了……钱渊笑着没有继续争辩下去。
“不过听应德说,你不准备离开。”聂豹继续说:“这让老夫略有改观。”
钱渊知道这是说唐顺之,笑了笑说:“或许吧,不过晚辈人单力薄,也做不了什么。”
“这是老夫最不喜欢的地方。”聂豹哼了声,“天下太平可安享富贵,但如今大明内忧外患,倭寇横行东南无人可制,有才,就要展现出来用在应该用的地方。”
虽然来到这个时代被影响力很多很多,但这一点……这是钱渊和这个时代士子最大的区别,三观不同。
从张居正、陆树声到唐顺之、聂豹,这些大人物毫无例外都一眼看穿,这个少年郎并没有那种以天下为己任的责任感。
不过前些日子被唐顺之骚扰了很多次,钱渊熟练的摆出聆听高见的模样。
“你叔父人如其名,性情刚烈,正气凛然,偏偏你……”聂豹细细打量钱渊,“说说崇德一战吧,老夫刚到苏州就听说了那条得胜路。”
“其实和晚辈没什么关系,俞总兵定计,荆川公操持,卢家幼虎率兵迎敌……”
话还没说完,聂豹就打断道:“那封举荐信老夫看过了,王崇古、李天宠、戚继光、张经……”
“崇德一战,晚辈只是……”钱渊突然住嘴,垂下头,片刻后抬起直视聂豹,“双江公希望晚辈做什么?”
和聪明人说话能少费口舌,聂豹笑了,“此次南下仓促,只有一个幕僚跟随,南京城中尽是胆怯之辈,你替老夫整理文书。”
钱渊沉默了,崇德一战之后,他再也没有逃避的想法,但他不希望和朝中大人物牵扯过多,谁知道张经能不能避免历史上的惨剧?
如果不能,这会不会将聂豹卷进去?
如果聂豹被卷进去,那自己呢?
聂豹瞥了眼脸上阴晴不定的钱渊,“不在苏州。”
听到这句话,钱渊嘴角抽搐了下,脱口而出,“此事晚辈责无旁贷。”
张经是浙直总督,为了不影响其指挥作战,聂豹不可能选择杭州,也不可能选择偏向内陆的扬州、南京,可能的地点只有两个,一时苏州,二是松江。
既然不是苏州,那自然是松江,而且几乎肯定是聂豹故地华亭。
护卫乡梓,钱渊如何有脸推脱?
聂豹满意点点头,心里对这个少年郎的评价又提高了一个档次,心细如发,见微知著,当断则断。
不过钱渊脸上带着一股不易察觉怨气,愿不愿意,和被别人胁迫,这是两回事。
对面的聂豹笑着点评道:,“应德、志辅都对你评价甚高,都向老夫举荐。”
钱渊没有吭声,而是面无表情的低着头。
当他抬起头的时候,神情有了变化,那股怨气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尊敬,一丝敬仰。
很明显,张经坐镇杭州,他手里兵力是充足的,而嘉兴府距离杭州太近,他决不允许倭寇来去自如。
那么,倭寇接下来最可能,也最适合的登陆地点将是金山,这也意味着松江府将成为倭寇大规模入侵区域。
聂豹选择松江,选择直面倭寇,这如何不让钱渊尊敬。
这是个值得尊敬的老人。
所以,钱渊起身作揖行礼,加重语气,“此事晚辈责无旁贷。”
聂豹眼中闪过诧异神色,也带着一丝欣慰。
将这个松江少年郎揽入怀中,聂豹此举其实针对的是赵文华,但他没想到,钱渊这么快就看穿了,一模一样的两句话,带着明显不同的举动、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