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二少爷还挂念他?”幸时呵呵笑了几声,随口找了个理由将其打发走,右手不自觉的摸着案上的那封信。
琢磨了会儿,幸时又将信拿出来看了一遍,心里猜测那位松江案首到底想做什么,应星洋糖每年两成的干股可不是个小数字。
作为一名幕僚,幸时是没有自作主张的权力的,但他决定帮那位钱家子这个忙,原因很简单,王忬秘密前往绍兴督战,巡抚衙门内幸时做主。
这五百两银子,两成干股,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砸在幸时头上的。
和其他官职不同,巡抚实际上不是个官职,而只是职务,王忬实际的官职是右副都御史,巡抚浙江兼提督军务是他的差使,并没有品级。
换句话说,王忬是京官,是隶属于京都都察院的官员,这也导致了一个问题,巡抚衙门内除了王忬本人之外,是没有其他文官职位的。
布政使、按察使虽然理论上归属巡抚管辖,但实际上起到的是制衡巡抚的作用,相互之间保持独立性,更何况浙江巡抚是时隔四年新设,布政使、按察使看王忬都很不顺眼。
当然了,到任之后,王忬征兆了佐杂官过来办事,但在关键位置上更信任的是自己的幕僚,于是,幸时成了巡抚衙门中实际上的二把手。
“延长扣押期限……”幸时重新将信纸收好,口中喃喃自语。
半个月前钱渊张居正来巡抚衙门的那次,钱渊随口提起明军武将向海商跪拜相迎,随后张四维就进入了王忬的视线,在攻沥港之前,巡抚衙门一共扣押了四个和倭寇关系很深的把总,张四维就是其中一个。
幸时和这四个人也聊过几次,每个人都拍着胸脯说杀倭是当兵的本分,每个人都希望杀倭立功,其中张四维是最为积极的一个。
正想着心事,突然一名兵丁快步走进,“幸先生,码头回报,钱渊一行人到了。”
“恩,盯着他们……他们往衙门来了?”
“没有,往城西去了。”
“城西?”幸时捋着长须苦苦思索。
“报!”又有兵丁疾步走进大厅,“捷报,沥港已被攻克,汪直仅以身免,仓皇逃离。”
幸时长长舒了口气,在他思维中,大局已定,接过信看了几眼后皱着眉问:“居然让倭寇进了宁波?”
“呃,只是小部流窜,卢指挥使已带兵回援。”兵丁犹豫片刻又说:“回来路上听闻还有小股倭寇流窜到嘉兴一带。”
幸时脑海中闪烁着那次钱渊的话,汪直是无力弹压管辖手下的海商的……
……
杭州城内虽然人心惶惶,但基本的商业体系还没崩溃,不像宁波城内已经乱七八糟,钱渊离开之前甚至差点被狼土兵抢了一把。
“就这家吧。”钱渊哼了声指指路边。
这是一家专门出售葬礼相关物件的小店,店主看到大买卖上门,乐的都合不拢嘴。
钱渊一边将丧服套上,一边皱眉看着好奇的张居正,“叔大兄,你不是直接回京吗?”
“不急,按照你的推测,现在走不太安全。”
“走运河有什么不安全的。”钱渊撇撇嘴,“对了,这次欠了我一个大人情……我救了你一命……哎,把头转回来,难道你不认?!”
“认,认!”张居正四下扫视,钱家仆役随从全都套上了丧服,还将袖口捋起,一副不干好事的架势。
穿戴整齐后,一行人沿街慢慢前行,路上行人都熟视无睹,看来又是家人死在宁波或者沥港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唯一穿着便服的张居正低声问。
“去收一笔账。”钱渊轻描淡写的回答,“一笔旧账。”
“穿着丧服去收账?”张居正无语了,“你确定不会被人赶出来?”
“不会。”钱渊转头盯着张居正的眼睛,片刻后才说:“叔大兄,虽然父兄双亡,但叔父是两榜进士,曾祖是状元公,松江钱家是书香门第,你不好奇我这个松江案首为什么亲自出面经商吗?”
“你是说……”张居正灵光一闪,“那秘方?”
“是啊,就是那秘方。”钱渊淡淡一笑,指着不远处的宅院,“到了。”
比起张四维那占地庞大的园林,金家的宅子要小得多,但细节处并不逊色,小桥流水、假山怪石、曲折走廊、缕空石雕应有尽有。
金家门房还没来得及问话,张三就一挥手,两个壮汉扑了上去将其堵回门房内绑了起来。
“你胆子也太大了点。”张居正嘴角抽搐了下,“金家……噢噢,就是以前常去铺子的那个胖子?”
“恩,他年前冒险报丧,我只是回礼而已。”钱渊用力推开大门,“叔大兄,来看看,这可是好景致。”
张三一伙人守住前后门,又将金家仆役统统赶到偏房,任由钱渊和张居正在园中赏景。
“的确好景致,就是小了点。”
“精致嘛。”钱渊偏头眨眨眼,“小也有小的好,我母亲喜静不喜动,小妹胆子又小,园子太大反而不好呢。”
第23章 借条
能白手起家在二十年间立下字号,金宏是不缺乏能力和胆识的。
在其他人还在观望的时候,他就倾家荡产买下一艘船只,这为他带来了极为丰厚的收益。
在其他人为朱纨杀的人头滚滚而恐惧的时候,他趁机抄底扩大了经营,并投入区区把总但和海商关系密切的张四维门下。
金宏对自己的评价是,目光精准,有胆有识。
但是当正在用餐的他手中酒杯被人夺走摔碎,当他被推搡到前厅,透过窗户看见外面正在赏景的“贤侄”的时候,金宏才通过自己发软的双腿发现,二十年后的自己,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样还有足够的胆量。
“还算不错吧,能在杭州城内有这栋宅院,相当于京都内城五进落的大宅子了。”张居正有点羡慕,“京都居,大不易啊!”
“京都房子不便宜?”
张居正翻了个白眼都懒得说话,钱渊叹了口气,没想到几百年前的北京房价也那么任性到没朋友。
迈步进了前厅,钱渊脸上依旧挂着让金宏眼熟的笑容,温文尔雅,甚至还有点腼腆。
金宏不得不右手撑住一旁的桌面,才能保证自己不腿软的一头栽倒,张四维失踪很可能是被扣押,而和巡抚衙门关系密切的钱渊穿着丧服找上门来……金宏心里已经做了最坏打算,但是当他看到钱渊脸上的温和笑容的时候,忍不住心底一阵冰凉。
“嗯?”张居正突然停住脚步低头看了几眼,“好像是斗彩杯……”
钱渊大惊失色蹲下来仔细打量地上的碎酒杯,又在张居正的提示下看见桌上剩下的那只酒杯。
敞口,浅腹,卧足,杯身以斗彩描绘线鸡啄早哺雏,姿态栩栩如生,辅以牡丹、兰花、柱石纹,种种迹象表明这是明朝瓷器中最有名的斗彩鸡缸杯。
“宁存成窑,不苟富贵。”张居正啧啧赞道:“成化年间那批斗彩杯,上品供奉宫廷,次品被销毁,流传到民间的数量极少……金家倒是有些底子。”
虽然钱渊前世对古玩了解不多,也曾听闻拍卖会上曾经拍出过上亿元的成化斗彩鸡缸杯啊,他惊喜的把玩着剩下的那只,忍不住低头看了眼地上碎了的那只,回头叱骂道:“张三,你能不能干些不让我骂你的事!”
不是你让我动手的嘛,还让我别客气……张三无语而委屈的回望。
好像看懂了张三眼中的委屈,钱渊长叹一声仔细解释道:“这宅子以后是谁的?宅子里的东西呢?你个败家的货!”
旁若无人的又把玩了会儿,钱渊才在桌边坐下四下扫视,除了张居正和钱家仆役外,只有金宏和其两岁不到的幼子金嘉颖,其他金家人都被赶到偏厅去了。
“哎呦,乖得很嘛,长大肯定有出息。”钱渊逗了逗金嘉颖,笑着招招手,“笔墨纸砚。”
铺开纸,狼毫蘸满墨,早就打好腹稿的钱渊一挥而就,写完之后还仔细检查了一遍,嗯,没有简体字,写的还不错。
张居正踱近几步瞄了眼,眼角余光扫了那位金老板一眼,撇嘴心想这位眼神真不太好,明明是只吃人不吐骨头的老虎,偏偏被其看成人畜无害的小白兔。
“金叔。”钱渊招招手,脸上笑容不绝,“来来来,签个名字,摁个手印。”
金宏手撑着桌面慢慢挪了过去,一眼看去脸色登时发白,桌上摆着两张纸,第一张是欠条,写明金宏在今年二月十五向钱家借款五千两白银,第二张是抵押,金家因无力还款,遂将这栋宅院作价还款。
二月十五,正是金宏用一张假借条从钱渊手里骗走银子的那天。
那次,金宏骗走了五百两银子,如今,这个数目涨了十倍,呃,应该还不止,这栋宅院加上里面的摆件、家具可不止五千两银子。
“签吧,不签名字,不摁手印,回头在县衙那边过户时候不好交代呢。”钱渊细心的解释道:“这点我可不学金叔,名字和手印得是真的才好。”
金宏的手抖个不停,“我,我我……”
“哎,这点小事金叔都不肯帮忙?”钱渊如同抓住老鼠的猫一般,饶有兴致的打量着金宏脸上的神色,“不乖哦,还没金小弟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