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时还在发愣,刚才还在说流窜到福建不管你的事儿呢。
但钱渊已经作揖恭维道:“中丞大人高义,明见万里。”
幸时也回过神来,大力点头赞同,福建省那边用不着管,但松江府怎么能不管呢,如今朝中严分宜和徐华亭正斗的如火如荼,万一倭寇把华亭县抢个底朝天,徐家再死上个把人,东翁在朝中是不偏不倚的,那以后日子就不是不好过了,那简直就是过不下去了!
再说了,福建省被倭寇祸害得人死绝了也有福建巡抚背锅,但松江府被祸祸了……区区一个应天巡抚可背不起这个黑锅,也指望不上南京那些大佬来扛,虽然东翁只是巡抚浙江,但这口锅八成得扣在他身上。
“本朝向来以文御武,真是至理。”钱渊继续赞道:“听闻当年中丞大人以《礼》闻名,位列浙江乡试五魁首,没想到兵法也如此了得。”
王忬悠悠坐下举起茶盏,幸时听得一头雾水,怎么又扯到兵法上去了?
“一旦倭寇劫掠松江得手几次,大批倭寇很可能不会由嘉兴北上,而是直接从松江沿海登陆。”钱渊迅速画了两个箭头,一支从松江沿海往西,一支从嘉兴府往北……”
幸时尖叫声脱口而出,“苏州府!”
“不错,苏州府很可能成为重灾区。”钱渊点了点苏州,抬头看向王忬,“虽然东南沿海处处烽火,但实际上苏州府最为危险。”
“原因很简单,浙江多山,倭寇侵袭沿海城池容易,但很难继续西进,但松江到苏州基本没有什么障碍,一旦倭寇从松江登陆,往西沿吴淞河很容易攻入苏州府境内。”
“一旦苏州、嘉兴、松江连成一片,其他的不说,对杭州的压力就大了……而且还有运河!”幸时有点慌了,如果是其他人说这些也就罢了,但如今倭寇四处流窜的苗头已经出现,现状和钱渊大半个月前说的一模一样。
王忬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不自觉的伸出右手在地图上比划,“调兵北上……”
“理应如此。”钱渊郑重其事,“若无重兵名将,嘉兴府、松江府糜烂不可避免,之后就是苏州府……”
今天钱渊虽然另有居心,但这番话却是真情实意,他大致记得日后抗倭的几场大战,除了戚继光在台州,剩下的大都在苏州、松江境内,比如王江泾大捷就在苏州境内,究其原因还是倭寇将松江沿海作为主要的登陆点的缘故。
如果能提前抑制,对东南沿海居民来说实是雪中送炭,虽然钱渊骨子里是个商人,但也不吝啬于这番话。
再说了,自个儿搬家,万一路上被倭寇给抢了,上哪儿哭去,如果提前调集重兵驻守嘉兴、松江,路上可就安全多了。
“兵力可能不足……”幸时苦笑道:“台州那边倭寇愈发猖獗……”
“台州知府谭子理,嘉靖二十三年进士,曾任兵部职方司郎中,兵法娴熟,智勇双全。”钱渊高声打断,“有他在,台州当不会有失。”
“谭伦谭子理……”王忬幽幽的叹了声,又抬头打量了钱渊一眼,最后微微点头。
大家都是属狐狸的,谁都瞒不了谁,台州本就是重灾区,王忬调集重兵过去也未必有什么成效,反而是松江一旦有失,王忬肯定会被朝廷某些人视作能力不足。
反正倭寇很少攻城略地,抢就抢呗,那就麻烦谭子理你再撑撑了。
钱渊擦了把额头上的汗,你谭伦后来和戚继光并称“戚谭”,应该有两把刷子,没那么容易被我坑死吧。
第27章 胡闹(上)
夜深了,书房内三四只蜡烛的烛光下,幸时打量着阴影下的钱渊,白日里觉得他容貌稚嫩,如今却在阴暗的背影中觉得其棱角分明又好似没入迷雾看不清晰。
王忬背着手盯着桌案上的地图,良久后才长长叹了口气,揉着眉心缓缓坐下。
钱渊有点怜悯这位浙江巡抚,大规模倭乱在他手里开启,但绝不可能在他手里结束,运气好还能逃离这个火山口,运气不好……看看下任浙江巡抚李天宠的下场吧,直接拉到北京菜市口了。
“贤侄真是用心了。”王忬第一次对钱渊用这种称呼,“日后是想进职方司?”
“呃,小侄倒是想进武选司。”钱渊腆着脸笑道。
“哈哈,还是职方司好,可以一展抱负。”王忬笑着摇头。
“钱公子不如入大人幕府……”幸时试探问:“虽然有孝在身,但事急从权。”
钱渊精神一振,知道到时候了,他放在桌案上的右手微微颤抖,带着希翼的眼神直勾勾的盯着王忬。
迟疑了会儿后,王忬摇摇头笑道:“一来贤侄还要守孝,二来还需举业,你应该是参加嘉靖三十四年的乡试?”
钱渊泄气点头,“恩,正好出了孝期。”
“勉力吧。”王忬使了个眼色,幸时在桌案下踢了钱渊一脚,后者泱泱起身告辞。
走出巡抚衙门,钱渊赶紧接过张三递来的衣衫将自己裹的严严实实,特么换算成阳历都四月份了,咋这么冷呢!
一路吹着风回了铺子,里面早就准备好了,各种点心都摆上桌,甚至李四还端了碗热腾腾的鸡汤面出来。
“怎么样?”一直没见到的杨文急匆匆问。
“什么怎么样?”钱渊懒懒的低头喝着鸡汤。
“听说倭寇被彻底剿灭!”
“噗!”钱渊没忍住一口鸡汤将凑近的杨文喷的满头满脸,“不识字就算了,脑子还不好使!”
张三李四等人都在苦苦忍笑,他们都是跟着钱渊回杭的,路上听多了各种倭寇流窜的消息,也知道自家少爷对抗倭形势不大看好。
等杨文灰头土脸的下去,钱渊才慢慢的整理思路,入王忬幕府自己是绝对不愿意的,但为什么王忬也不愿意呢?
从能力上来看,钱渊已经展现了足够的水准,而且和倭寇仇深似海,王忬却不愿意用。
是因为王忬不愿误了钱渊的前程?毕竟松江府案首考个进士的几率不小。
至今保持现代人思维模式的钱渊摇摇头,他从不敢高估任何人的道德观,如果是孙季泉还有可能,王忬嘛……
钱渊嘿嘿笑了笑,原本只是巡抚浙江,如今却要将松江府扛在肩上,王忬胆气已失,现在估摸着怎么找替死鬼呢。
钱渊知道,自己的猜测不会距离事实太远。
……
钱渊虽然已经离去,但巡抚衙门内的书房里烛光依旧,王忬在地图上反复比划,不时叹息。
对于钱渊,王忬有特别的感觉,这个年轻人有一种胸有成竹万事于心的信心,而事实也证明了他的正确。
想起两次谈话中的各种机锋暗喻,王忬不禁嘴角微翘,真不像个十七岁的少年郎,倒像个世故的官僚。
“东翁,真的调兵北上?”幸时小心翼翼问道:“台州那边形式不太好。”
“调兵北上,至少……至少要有个态度。”王忬叹了口气从怀中取出几封书信,“都是被我压下来的。”
迅速浏览一遍后,幸时腮帮子都在鼓,不仅仅是台州、嘉兴,还有金华、绍兴、湖州、处州都遭倭寇侵袭,死伤人数虽然不多……但这是报到巡抚衙门的,不用说,肯定是删减版。
深深吸了口气,幸时咬着牙说:“真的和钱渊所说……比他说的还要严重!”
“不错,而且倭寇侵袭松江、嘉兴已成定局,调俞大猷、卢镗率兵北上,前者海路,后者陆路,另令汤克宽率兵南下支援台州。”王忬犹豫了下,“如今的应天巡抚是?”
“彭黯,江西人,但是嘉靖二年进士。”幸时对这些人事档案如数家珍,“应天巡抚名义上辖十二府州,但实际上权柄不重,而且不兼任提督军务,没有兵权。”
江西人,这是严嵩的同乡,嘉靖二年进士,这是徐阶的同年,但通过幸时的语气,前后顺序,王忬很容易判断出,彭黯是徐阶的人。
也是,应天巡抚这个职务是不常设的,而且往往和苏松巡抚混淆,彭黯要不是徐阶的人,也坐不到这个位置上。
“调兵之前去一封信?”幸时轻声问:“毕竟是越境……”
王忬点头同意,一般情况下,明军是不可以越境击贼的,这也是为什么台州府倭寇屡剿不利的原因,但松江府是个例外,不仅仅只因为徐华亭。
松江府隶属南直隶,而南直隶是明朝皇权传承出现的一个畸形,南京虽然保留了除了内阁之外所有朝廷机构,但没有太多的实权,甚至对于南直隶的十二州府也没有实际管辖权,比如松江府和苏州府的政务、官司往往是受浙江省布政使、按察使管辖的,这也是朝廷后来设立苏松巡抚的原因。
在这种情况下,王忬是绝对不敢调兵越境追击流窜福建的倭寇,但有胆子追击流窜松江府的倭寇。
但松江府如今压根就是不设防的……王忬有点头痛,南京城里虽然一堆大佬,但应天巡抚没有兵权,松江府区域不小,将来又必定是倭寇侵袭的重灾区,但那儿现在压根就没多少明军驻守也就一个金山卫。
王忬觉得有必要上书朝廷,在松江府设立总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