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回杭州我给你当一旬的厨子!”
张居正目不转睛的盯着钱渊,“沥港不能去,我会立即启程回京。”
“记在账上?”
“哼。”张居正脸色这才好看起来,伸手示意钱渊坐下。
钱渊笑嘻嘻的坐下,又让李四换了两杯新茶,他也知道张居正这只是几句玩笑话,找个台阶下而已。
抿了口茶,张居正等李四出门,才低声问:“第二,为什么你会出现在宁波?”
钱渊眯着眼微微低头,曲起手指敲着茶盏沿。
“你怎么知道巡抚要攻沥港?而且还知道具体时间?”张居正追问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这是四个问题了。”钱渊打个哈哈笑道:“我不知道具体时间,只是以防万一护着你而已,叔大兄,这份人情算不算?”
“还真不愧做了几个月商人。”张居正嗤之以鼻,“我仔细回想过了,那天在巡抚衙门,你好像不赞成攻沥港?”
“当然不赞成。”钱渊云淡风轻的笑道:“攻沥港败了还好说,只是毁了这位中丞大人的仕途,胜了才糟糕。”
“呃……咳咳咳……”又抿了口茶的张居正被呛了口,仕途断绝还是稍好一点的结果?
“不管汪直是死是遁,不受控制的倭寇将四处出击劫掠百姓。”钱渊叹了口气,“中丞大人这是捅了个马蜂窝啊。”
“真的?”
“拭目以待吧。”钱渊苦笑道:“不管是朝廷还是中丞大人,都认为毁了沥港,杀了汪直,就能平息倭寇……”
“但实际上,没了沥港,那些以交易为生的商人再也没了指望,你指望他们回到内地做那些小生意?”
“没了沥港,那些棉布、绸缎卖给谁?”
“没了沥港,那些种植棉花、桑麻的农户怎么办?”
张居正脸颊剧烈抽搐了下,“你的意思是,他们都会成为倭寇?”
“可能吧。”钱渊耸耸肩,“双屿港、沥港相继覆灭,朝廷彻底关上了通商这扇门,过去几十年通过海贸拿了无数好处的那些人会怎么做?”
看张居正脸色阴晴不定,钱渊安慰道:“其实这点东南沿海很多人都心里有数,好了,这些都不管我们的事,反正市舶税又不入户部……”
张居正脸上呈现出痛苦的神色,随而化为坚毅,“我会立即回京。”
三年之前的庚戌之乱让年轻的张居正失望,而即将发生的这一切让这位青年迅速成熟起来。
张居正很清楚,想做什么,就得站到一定高度,拥有话语权才行。
朝廷宣布禁海这条命令简单,却很可能让东南沿海陷入一片水深火热,目睹这一切的张居正觉得自己手无缚鸡之力。
“理应如此。”钱渊随口回复,心里琢磨自己这一个多月的潜移默化对这位日后大明的实际执政者有多大的影响,至少张居正想上沥港看看,这意味他对海贸带来的丰厚收益是很有想法的,明朝中后期最大的问题就在财政上。
烛火的阴影闪烁在正想心事的钱渊脸上,在张居正眼里,面前这个青年面容模糊,看不清摸不透,他对一切了如指掌,却在这时候来到和沥港相隔不远的宁波,他到底想什么?
“少爷。”
门外传来张三的低语。
“怎么了?”发愣的钱渊随口问。
“着火了!”
下一刻,钱渊猛地从凳子上弹起,迅捷冲出门,“着火了?”
“千真万确!”张三的语气中带着崇拜。
听见后面脚步声,钱渊回头道:“叔大兄,今晚不太安静,尽早歇息吧。”
张居正踮起脚尖眺望乌压压的黑夜,狐疑的看着亢奋的钱渊,“你不是不知道具体时间吗?”
“真的不知道。”钱渊懒得多说,直接将张居正推进书房关上门,回头冲着张三挥挥手,“开始吧。”
第20章 白手起家的前提
舟山早在春秋战国就已经得到一定程度的开发,甚至在元朝由县升洲,但明初朝廷数次禁海,舟山的地位一落千丈,不仅仅降为县治,甚至后来废县为乡。
但是从嘉靖年开始,舟山陆续被海商占据,双屿港一度繁华,沥港、定海后来居上,港口处的帆船遮天盖地,大量海商和内陆商贾在这儿交易,甚至已经形成了一座规模不小的城市。
沥港在东南沿海名气极大,不仅仅是因为这儿的商贸发达,也因为这是一座不夜城。
但明朝的“不夜城”……
将近丑时,换算一下大概是晚上1点多,这时候钱渊一般来说还没上床,而明朝人已经在梦中了。
就在闰三月初三的深夜,大火突然在沥港燃起,以广西狼兵为主力的明军在俞大猷、卢镗的率领下发动了一次彻底改变明朝浙江沿海商贸的突袭。
宁波市的东部鼓楼上,钱渊眯着眼看着遥不可及的海面上星星点点的火光,喊杀声、兵刃碰撞声似乎随着海风近在耳边,宁波城内也已经乱起来了,海面上的火光让无数人惊恐不安,有趁乱打劫的,有凄厉哀嚎的,甚至还有四处点火引发骚乱的。
钱渊心里长长松了口气,原本制定的计划一变再变,张四维的突然出现,和王世贞、张居正相交,以及在外人看来和巡抚衙门不浅的关系都成为变数。
而张四维被扣押,明军攻沥港,如今的金家就如同十二级台风中的茅草屋,这让钱渊有了一锤定音的可能性和勇气。
钱渊眼里闪烁着兴奋,也带着几分惨然,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后面发生的一切,在戚家军大放异彩之前,纵然有俞大猷、汤克宽、卢镗、谭伦诸多名将,倭寇也无人可制,东南沿海一片生灵涂炭。
“我只做我能做的……”钱渊低低呢喃,转头吩咐张三:“天亮后启程回杭州,先让人送信给巡抚衙门幸师爷。”
向来沉默寡言的张三愣了下才应下,迟疑片刻低声说:“少爷,城里乱起来了,要不要让人去……”
“当然了,是怡红楼对吧?什么破名气!”侧身看看宁波城内的乱象,钱渊嘴角勾起一丝冷笑,“金叔这么照顾我,我怎么可能不护着金世兄呢?”
……
怡红楼是宁波城内最著名的青楼,但和金陵、苏杭不同的是,这儿姑娘们最喜欢的不是那些文人墨客,而是一掷千金的海商。
也是,大家伙儿都在海边待着,谁不知道真金白银才是真的,像戏文中青楼女子拿钱资助贫困士子上京赶考……在其他地方可能有,在宁波真心不可能。
拿的出银子,在这儿就是大爷,所以金立群是怡红楼最受欢迎的公子哥,虽然他不通文墨,但他有银子,大把大把的银子。
不过,今天晚上,有银子也不好使了。
当看到海面大火的时候,所有脑子没进水的人都知道,五年前那一幕再次重演,虽然地方政府默认通商,但朝廷再一次下定决心绞杀海商,严禁海贸。
不是所有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每个人都知道,以前的好日子没了……
随便套了件衣衫的金立群匆匆忙忙爬上最高楼眺望,咬牙切齿后第一时间掏银子找人护送自己出城,他不会忘记,四年前浙江巡抚朱纨一举剿灭双屿港,被杀的海商数以千计,这也是后来朱纨被问罪的关键缘由。
但是,四年前那一幕谁都记得,谁都怕死,谁都想逃出城,谁知道明军攻下沥港后,会不会到宁波来搜寻所谓的倭寇。
不过,金立群运气很不错,在他慌乱无措的时候,救星出现了。
稳稳坐在桌前,甚至还在提笔练字的钱渊笑着看向被冻得够呛的金立群,运气不错,还真逮着人了。
“金世兄别急,来来来,喝口水。”钱渊倒了杯茶,“哎,还是冷的,张三,赶紧烧点热水啊。”
张三眨眨眼点头出去,眼角余光瞥了眼擦着额头冷汗的金立群,这厮运气不错今晚没在沥港,不过落到少爷手里也好不到哪儿去。
喘了阵粗气,连续喝了三杯冷茶,又将火炉拉的近些烤了会儿火,金立群才哆哆嗦嗦的说:“完了,这下全完了,沥港铺子里还有那么多货……”
“哎,金世兄这话儿就不对了,只要人活着,就有东山再起的那一天。”钱渊慢条斯理的劝道:“你看看我,几百斤洋糖不也没了嘛。”
“不,不是,朝廷要禁海,又要禁海!”
“禁海就禁海呗,我记得嘉靖二年宁波争贡之役后,朝廷不就已经厉行禁海了吗?”
“但但是……”
“只要人活着,就能重头再来!”钱渊加重语气,“金叔能白手起家,难道金世兄不能吗?”
油头粉面的金立群拉了拉散乱的衣衫,好一会儿之后才咬着牙说:“说得对,我也……”
“但是!”钱渊笑着打断,“我相信金世兄也能白手起家,但有个前提,但是……”
看着金立群茫然的眼神,钱渊嘴角笑意愈浓,叹道:“但是,得活着啊。”
“豪宅美食,依翠偎红,活着才能享受这些啊。”
“人死了,什么都没了,金世兄,你说呢?”
钱渊脸上笑意不散,眼中却露出冰寒之意,金立群好像感觉不到近在咫尺火炉散发的热意,浑身抖个不停。